非花非霧

江南曹府,幾世為皇家供奉錦緞。清末以進獻奇緞異錦得慈禧恩寵,權傾京師。

伶俐秀美的梅兒三歲時,從民間選入曹府,和一幫織錦女習練曹家秘傳織錦技藝。

兩年後,梅兒和幾名最優秀者,被令觀看梅、蘭、竹、菊、荷、牡丹,最愛什麼花,便被以此花命名。梅兒因嗜愛梅花被選專為慈禧織梅花錦。

梅兒從此被封閉在梅苑中,日日吃進摻了藥餌的飲食。漸漸,梅兒發不出一個音節,也聽不見一絲聲響了。曹家又不教她識字,隻叫她朝夕與梅為伴,睜眼合眼便全是梅花。

梅兒長到十六歲,她的飲食中被雜進一種秘藥,延緩其發育。不知不覺,梅兒便與世俗歲月告別,讓花兒含苞初放的一瞬成為永恒。一生無論經多少寒暑,隻有一十六歲。她也因此失去生育能力。

梅兒無法以語言、歌舞、文字表達自己心中梅的意象。她隻有依著幼年所學織錦技藝去理絲、織錦,用絲和梭表達心中的一切。這種藝術創造短則幾年,長達幾十年,織成的錦緞人間無雙,天上難覓。那是織錦女靈性與生命凝練的奇珍!老佛爺也隻得到一匹雜錦,她把玩讚賞不已,赦令進貢梅花錦。

梅花錦在梅兒的心中還沒有構思成匹。大清的國勢便如狂風暴雨中的殘船,轉眼檣傾楫摧,分崩離析。

梅兒流落到袁世凱部下馮定遠手中。馮定遠為袁世凱在安陽造袁陵,梅兒與眾織女被派管理陵園花木。實際半是殉葬之人。

中原有一武姓財主,忠厚起家,因多有才之貝,便少了無貝之才。單傳到武修仁,讀書到二十多歲,還寫不成一封書信,隻是會記賬。相貌也不過比乃祖武大略強些。指腹為婚的鄒小姐,才貌俱全,又讀過幾年洋學堂,嫁到武家,不足月生下一子,取名裕德。武修仁寬厚,喜愛裕德如掌上明珠。鄒氏鬧了兩年,得表兄在南方軍中的書信,計劃私逃。武修仁看留不下她的心,竟派家人護送而去。

袁世凱下台,守陵園的馮大人斂資返故裏,遣賣梅兒諸女。武修仁正在安陽,得信前往。

因前麵鄒氏的教訓,武修仁隻在眾女中尋找姿色差些心智蠢些的,偏偏那些女子見他貌不入眼,忠厚有餘,有意回避。倒把天生麗質的梅兒閃到前麵。

梅兒懵懂無措,跌撲於地。隻有眼中淚珠滾滾,卻出不得聲,道不得苦。

武修仁可憐梅兒殘疾,便買她回家,任其行走,並不強她成婚,也不另娶。

梅兒種梅於園,日日攜小兒裕德澆水養護。又打掃守園小屋,安設織機,夜夜閉窗鎖門,燃燭焚香。年複一年,並無一尺半寸布帛織出。武修仁也不責怪,更加小心嗬護她。

裕德五歲入學,回家,便教梅兒識字。梅兒漸知人間有父母親人,望梅垂淚,哀切感天地。那情境深深地烙印在裕德幼小的心靈。

梅兒日益成熟,情竇亦開,常癡癡地望了武修仁臉紅、含羞。終於在入武家十年後,一個梅花燦爛的冬日,梅兒委身武修仁。

從慈禧垂簾到段氏執政,已是六十年。梅兒略有二十之貌,依然二八處子之身。

又是風雨飄搖四十年。

梅兒四十年如一日夜夜織錦。

武修仁四十年體恤愛護如初。

這年,武修仁八十二歲,貌若三十的梅兒,實際已愈百歲了。

病臥的武修仁知道自己大限已到,招在外成學者成名士的兒孫們回來。

武修仁彌留之夜,苦苦等待織錦的梅兒,不肯咽氣。

天亮。梅兒攜一匹平淡無奇的素錦而來。一夜間,梅兒形容憔悴,心血將盡,老了三十多歲,站在武修仁身邊,倒像結發的夫妻了。

梅兒示意侍者點燭燃香,緩緩展開素錦。

在香霧光暈中,白色錦緞上閃爍變幻七彩華光,一朵朵梅花如生似活浮現在錦緞上。朵朵不同,枝枝別樣。單看寸寸成畫,整看全幅一體。反正兩幅圖,對燈透光又一色……梅花共萬朵,朵朵如臨風輕顫。眾人都迷醉在這梅花的夢幻中了。

等香盡燭滅,大家回過神來,見梅兒與修仁相依而坐,含笑升仙了。

眾人要以梅花錦陪葬,裕德阻止:“讓梅娘忘掉梅花錦,來生做個平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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