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在生死分界線上(2 / 2)

“庫存”很快便出現了赤字,再堅持到後來就感到眼冒金花,頭出虛汗,身子坐不穩,手軟得記不成筆記。有時眼前一黑,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大有倒下去起不來的可能。於是又強迫自己再想一想紅軍長征、上甘嶺戰鬥一類的事跡,強打精神繼續堅持……耿建有他特殊的辦法,就是用下棋轉移“餓”魔的注意力。

人的頑強意誌和體質狀況不同,所以堅持過程中不少同學便掉了隊,淪入了營養不良、浮腫、消瘦、肝炎、貧血等雜牌軍的隊伍。

我並不算意誌特別薄弱的人,但絕對沒有蘇武餐氈的決心和毅力,所以也被迫“入伍”,以嚴重胸膜炎的資格成為一名“新兵”。“入伍”儀式是在省人民醫院的病房裏舉行的,那天老師同學去了不少,都鼓勵我笑對人生,藐視病魔,還頗富詩意地說,風雨過後就是彩虹,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無限風光在險峰……尤其是那些“老兵”,給我講了許多戰勝疾病的寶貴經驗,還特別理解國家的困難,強調說:當前藥品匱乏,營養更缺,主要靠我們樂觀向上的頑強精神和科學安靜的休養。要挖掘和利用祖國醫學中的針灸、理療、氣功等特殊療法,達到用最低的成本從病魔手中奪回健康的終極目的……我盡力按所有好心人的建議去做了,可惜病情不但沒有明顯好轉,而且又合並了肝炎。

在我住院期間,秋風送寒似的不斷傳來不幸的消息:由於缺乏營養,一直透支身體內存而生病的同學日益增多,學校成立了病號灶,選出優秀廚師專為有病的同學做飯。可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病灶的夥食並無多大改善。同時劃分出病號樓,讓有病的同學休養,但檔次尚待提高……盡管如此,還是遏製不住日趨惡化的形勢。消息說,有一個同學因身體太差,上下樓都靠別人背,他不忍心連累別人,尤其那些同樣有病的人,無奈含淚退學了。臨走那天,送別的人眼圈無一不發紅的。另一個忍受不了饑餓竟逃回家了。大家發現時已為時過晚。還有一個青年講師因饑餓難耐,居然拋棄了尊嚴,也不顧形象,趁人不備時偷拿了食堂的飯票。學校領導隻得忍痛給了他處分。那是個很受我們歡迎的好老師,說起他這事,隻有同情和遺憾,卻很少歧視。更令人悲哀的是我們係黨總支委員馬大姐去世了。她是一位“調幹生”,思想覺悟比我高許多,平時是帶領我們跟饑餓和各種困難作鬥爭的勇士,體質雖一向較弱,但精神特好,我真想不到她會這樣。

諸如此類的壞消息如陰霾湧動,不斷湧進病房來,使我漸漸消盡了往日的朝氣,深深陷入悲觀的泥潭。病房外麵,深秋肅殺的陰風為片片飄落的枯葉哼著挽歌。低回的流雲,漫漶成蒼穹的愁容。我呆望著窗外搖搖欲墜的敗葉胡思亂想:過去紅軍過雪山草地是苦,可是一旦闖出那個地域就會有食物可吃。現在呢?如此廣袤的國土,何處是饑餓的盡頭?今夜悄然睡去,明晨能否見到曉風殘月?天哪,為什麼讓我碰上這樣的歲月呢?

每天都忍受著死神的威脅和無力回天的絕望,這種打上饑餓烙印的沉重日子,將我步步逼近崩潰的邊緣。我無力也不敢從現實縫隙裏窺視未來,唯恐萬一看見它更加猙獰的麵目……甚至失去麵對現實的勇氣。

好在醫護人員和新老病友十分負責,對我苦口婆心勸解和鼓勵,在精神上做到了仁至義盡的挽救,在治療上也盡了最大的努力。我的病情終於出現了好轉的跡象。因為病人不斷增加,病床有限,加上病房裏那種環境和氣氛的壓力,我趕緊提出出院的申請,好從這所無警察看守的溫柔監獄裏解脫出去。

我被同學們接回病號樓裏時,發現那裏已發展為一座療養樓。盡管疾病不同,病因都是饑餓。何日才能走出此類“病”字牌的樓房?心中一片茫然。然而由於住院誤下了功課,我顧不了這些,立即抱病去上課。

可是上了沒幾天,慈祥的係主任找我談話。他從大局和長遠出發,高屋建瓴地講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又語重心長地說,目前正常人正常學習都感到吃力,你要堅持帶病上課,還要加班補課,精神可嘉。可是,這樣繼續下去,結果隻能摧毀身體。你還是冷靜考慮一下,萬萬不能拿生命作賭注!建議你休學一年,養精蓄銳。孩子,聽我的話沒錯,磨刀不誤砍柴工……

他那十分誠懇的態度讓我感動,我理解了他父兄般的一片好心,違心地點了頭,流著熱淚辦了手續。此後在我那饑餓的小村裏,父母幫我“磨”了一年“刀”,又重新歸隊回到尚未走出苦境的學校“砍柴”。

回校那天,依然清瘦的耿建帶頭迎接我。他依舊幽默地說在我走後不久,他就緊步我的後塵,東施效顰似的也按一住醫院二休學,三回農村四複課的程序熬過了一年煉獄。不過他卻先我一步定居在那棟病號樓裏,僅和我即將入住的宿舍隔一條“楚河漢界”(樓道)。在那裏我倆又同病相憐,風雨同舟,直到完成受傷的本科學曆。

原載中國工人出版社出版的《三年困難紀事》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