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捧記
中篇小說
作者:徐奕琳
一
許明亮五十多歲,小個兒,瘦瘦巴巴,臉上一堆褶子,頭也有點禿。天熱,他心裏一急,血壓便噌噌上去了,腳軟得什麼似的,眼前也起了紅霧。木陀又沒個眼力勁兒,還隻管愣眉直眼地問:“師父,那怎麼辦?票都賣出去了,周末是演還是不演呀?”
“演!你來個木陀專場!”許明亮沒好氣。木陀杵著個拖把,“啊”了一聲,把頭耷拉了。
破破爛爛的光明書場裏,半點光明的意思也沒有,桌椅橫三豎四,條凳七零八落。逢著周末晚上演出的時候,燈光罩著,笑聲遮著,還有個熱乎勁兒,這會兒大下午的,無遮無攔,破的髒的舊的,全沒羞沒臊地敞著來了。許明亮扶著掉皮兒的牆,提著氣衝木陀道:“拿把凳子過來呀!”
木陀忙扔了拖把,拿凳子給許明亮坐了,又直眼看他,連捎帶著給師傅倒杯水的機靈也沒有。
唉!許明亮看著書場舞台正後方那塊“笑聲社”的牌子,心裏起了個調,唱出京韻大鼓裏的兩句詞兒:“屋漏偏逢連夜雨,破船又遇上那頂頭的風——”
要往根兒上刨的話,那還得怪許明亮自己作死。好好的,他非要在江南地界兒上說相聲。不想想,就是津京那種曲藝窩子裏,也不過就出個德雲社,那也是人家吃苦受罪了多少年才熬出來的,即便這麼著,又敢說全國有幾個人靠著說相聲就把日子過得不錯的?更何況,南方人又不愛聽相聲,壓根兒就不好那一口,愛聽書愛曲藝的,遠的聽聽滬上的海派清口,近的聽聽操本地方言的阿六頭、開心茶館,偶然到書場看個滑稽戲,聽個杭州大書——京字京白京腔京韻的相聲,聽在“滋”、“呲”不分的杭州人耳中,費勁!隔路!醋瓶子裝洋酒,不是一個味兒!
可,許明亮好這一口兒,好得連命也願意搭上。他年輕時在專業小團幹過,說相聲也算是科班,但那時相聲正處在冰封期,電視和晚會上的相聲,禁忌多包袱少,根本就沒法逗人笑;讓觀眾去書場聽,當時又沒那氣候。很多相聲演員熬不過去,都另找飯轍去了,隻有他,混書場,跑碼頭,十多年癡心不改,苦打苦熬。到後來郭德綱一火,才算是把這一行當給救活了,相聲從此由電視又回到了書場,許明亮也趕著這股回暖的春風,七搭八湊弄出個“笑聲社”,說起來在杭州也算是獨一份兒。
可養活自己不易嗬。這兩三年,許明亮管找活兒、管說活兒,還要管業務管人,頭發掉了,血壓高了,笑聲社也就混個半饑不飽。演員們來的來,去的去,走馬燈似的換;如果不是票友,想專職地在笑聲社幹,那日子過得,在數百萬杭州人裏,恐怕就得墊底兒了。
許明亮雖然心累,在自家的草台班子前卻從來都是一身正能量:“人家德雲社怎麼火的?人家北京第二班怎麼火的?人家嘻哈包袱鋪怎麼火的?你得堅持!成功,就是拚誰扛得住!”——這些話,草台班子後台那幫人,也隻有木陀直著眼點頭,其他人,聽多了心裏既窩囊又撮火:扛住?那也得肚裏有食兒呀。許明亮也由此得了個“師父”的尊稱,一半是敬他有韌勁兒,一半是嫌他勵起誌來比唐僧還唐僧。
饑一頓飽一頓也就由它去了,最鬧心的事還是場地問題。說相聲,總得有個據點,不然,今兒個竄到東,明兒個竄到西,賊眉鼠眼,自己顛騰也罷了,難不成還想觀眾跟著你?費老勁攢下來百把粉絲,早就顛騰散了——怎麼也得有個場地。這場地又不容易,大了不行,沒那麼多觀眾;價錢不能貴,門票也才收三五十塊;還不是天天用,既要每周一次,又隻周六一天。打遊擊打了好幾年,終於從去年起,郭胖子給介紹了這個光明書場。三層破小樓,一層是店麵,二層倉庫;三樓空著,是光明綢廠的舊產業,窩在個舊小區邊上,臊眉耷眼。三樓本是給小區裏的閑人當棋牌室用的,胡亂收幾個茶錢,給笑聲社每周用一天也不打緊;最主要還是郭胖子是綢廠的老人,有那麼點麵子,而且給許明亮捧過哏,也好這一口。“不過老許,這地兒能用到哪一天我可說不準。”當時郭胖子說,“早抵押出去了,你瞧我們綢廠的倒灶模樣,也活不了幾天了。”“能幹多久幹多久,胖子,就這你已經是救了我了!”當時許明亮說。
這麼多年顛騰下來,許明亮早習慣了過一天算一天,天大的事兒也繃住,盡量地不上心上臉。入夏以後,勢頭不好了,三層破小樓的樓下兩層都關了門,封了條,隻留了一個樓梯給走到三樓,最後的卷包期限也明確了:8月25日。許明亮一臉笑紋地答應著——不答應還怎麼著?郭胖子自己都辦了內退手續,幫忙已經算幫到了——納涼相聲專場的票都賣出去了,難得還賣得挺火,許明亮就隻能拿這個給自己提著氣——有人看就好好演唄!以後?以後隻能是走著瞧。
把許明亮最後那口氣給泄了的,是草台班子後台那幾個混人,刺刺棱棱,沒幾個合心稱用的;七搭八湊成的班子,他許明亮是按下葫蘆起來瓢,管得了這個管不了那個——說白了,人在這兒能掙著幾個錢?
原本,許明亮心裏最看重那幾個說得不錯的逗哏,雖說“三分逗七分捧”,但一個班子裏,沒有幾個過硬的逗哏,那哪立得起來?尤其是草台班子裏,更得先顧主要的。逗哏的,銅豌豆一顆,自己百分百過硬,再搭上合適的捧哏,那才是紅花綠葉、相得益彰。
笑聲社是個小廟,何時才能有自己的銅豌豆嗬。許明亮心底有個遺憾,他深知自己雖然基本功不錯,但卻少了點天分。憑他是哪一行,要成角兒,天分都是底子,然後再加上勤,再加上天時地利。
七八年前碰到尤宏偉的時候,他對這個長方臉、濃眉毛大眼睛的小老弟簡直是看不夠愛不夠——尤宏偉太聰明了!他是藝校出身,樣貌聲音都是上乘,在一家企業上班,閑了來票一把相聲。相聲這門藝術,說起來有對口,有單口,有群口,有快板,歸總起來就是說、學、逗、唱四門功課。但無論是哪種形式,都必須得練好童子功。大段的貫口,像什麼《報菜名》、《地理圖》、《八扇屏》,都是打小先背個滾瓜爛熟,長大了上台再慢慢咂摸。尤宏偉這半路出家的卻也厲害,不多時也都爛熟了,而且在台上特別有急智。這種大貫口情節性差,新觀眾不愛聽,尤宏偉靈活拆分,適時運用,和時令段子穿插著說,看現場氣氛活泛著用,新觀眾聽著不累贅,老觀眾也能品出他的口齒功夫。他學的功夫也十分了得,平時見了什麼人,聽了什麼方言,很快便能學得出來——北方地界的天津話、保定話、河南山東山西陝西東北話,南方地界的上海蘇北蘇州話、蕭山寧波紹興話,張口就來。喜怒哀樂嗔癡怨,他也是變臉即成。許明亮給他捧哏,那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逗的人機智,捧的人巧妙,珠聯璧合,當當當一個大段40多分鍾說下來,流風回雪,行雲送月,一個字:爽!
就為這個,許明亮對尤宏偉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多少場演出攢下來的呀,入了心了。但凡他能的會的,全兜底兒地教給尤宏偉,受了累了心裏還美不滋兒。對口相聲中的搭檔也是一奇,幹別的,像電影電視,男女主角的搭配時時地換,並不礙著什麼,對口相聲中的黃金搭檔,卻往往從一而終,像從前的侯寶林搭郭全寶,後來的薑昆搭李文華,台灣相聲中的杜少卿搭馮翊風,都是一搭大半輩子,很有點“原配”的意思。可是搭檔也如夫妻,一頭熱不成,搭了兩三年,尤宏偉從原來上班的企業辭了職,去了一家投資公司。許明亮說:“宏偉,閑了還來說相聲呀,不耽誤你發財。”尤宏偉眨巴著波光大眼,嬉皮笑臉:“師兄,這說相聲銀子太少了,不值當。我也玩夠了。我勸你也改行,咱們一起掙錢去!”
錢卻沒那麼好掙。尤宏偉的聰明並沒顯現在投資上。他老婆跑了,房子賣了,孩子扔到了父母家,原來烏黑油亮的頭發裏夾上了白絲,沒轍了,回過頭來又找許明亮:“師兄,現在演藝圈大發跡的也多著呢,搭個班子,就算不出名,有錢人家演演堂會也不壞。擦!屌毛雞巴的,幹什麼不是吃飯!”
回過頭來的尤宏偉還是聰明,但多了油滑氣,一上台,大眼珠子咕嚕嚕直轉,順著場下的觀眾,葷旳腥的順口就來。腳下沒根,腰也成了水蛇的,說話間,似邪似浪,九尾狐狸般。許明亮後來因為笑聲社的雜事多,身體又一天不如一天,上台越來越說不動,便把新帶的徒弟木陀安排給尤宏偉捧哏,尤宏偉時時憋壞,拿木陀的老實愚鈍開心,有時候上台就管說自己的:
“我這個搭檔木陀呀,別看他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他媽可是個人物,家住拱宸橋那一帶,人稱拱宸橋黑木耳……”
拱宸橋那一帶靠著運河,老底子的時候船舶運輸繁忙,來往人流繁密,下等妓女雲集,所以一說拱宸橋黑木耳,觀眾忍不住笑。
尤宏偉繼續擠眉弄眼:“他爸心裏別扭,有回喝多了膽兒壯,拍著桌子吼,說,結婚前你到底有過多少個?他媽打馬虎眼兒,說,還提這些幹嗎……”
木陀聽著這橫空出世的一段兒,傻在台上,跟個冰箱似的,一個字也接不上,隻能聽天由命地任尤宏偉胡扯。
“他爸說,到底有過多少個?你明說出來。你說一個,我給你100塊。他媽被逼得沒法兒,也急了,”尤宏偉頓一下,憋著女聲道:
“我就說了,你一時也拿不出那十萬塊來——”
滿場登時都笑了。
許明亮一邊聽著生氣,不好直說,在後台隻罵木陀。木陀倒掛著兩根粗掃帚眉,委屈道:“師父,他不照詞兒說呀,我聽都沒聽過,怎麼對詞兒。”尤宏偉聽見,笑著飛過一個眼風來:“師兄,沒看見台下都笑得岔過氣去了?你到網上瞧瞧視頻去,就北京那幾個有名的班子,大段兒前頭都花插著說點兒重口小段兒。”
許明亮明裏痛罵木陀,暗裏跟“平頂山”商量了,把他換給尤宏偉當捧哏。平頂山四十靠邊,小平頭,是個有閑的票友。他性子很沉,台風穩健,站在尤宏偉邊上,像個鐵鉤子,總算把輕浮得快飛起來的尤宏偉給勾住了。
但是這回,讓許明亮血壓躥上去的,不是尤宏偉,而是另一個叫後海的逗哏。前天下午,後台這幫人在書場對詞兒,準備著周末的納涼相聲專場、也是在光明書場的最後一場演出。大夥兒心裏都沒著沒落的,打不起什麼精神。笑聲社裏唯一的女性、報幕兼總務的小葵,打了好幾次電話,後海才踢踢踏踏地到了,身上又是一股酒氣。
尤宏偉笑嘻嘻道:“角兒來啦。”
後海醉眼迷離,也笑嘻嘻道:“來啦。我就知道,爺沒來,你們開不了場。”
後海綽號“菊瘋子”,平時眾人是既不愛搭理他,也吃不消招惹他,隻有尤宏偉會趁他醉時跟他逗逗悶子,原因是醉了的後海葷得很,好玩兒。尤宏偉正要說話,小葵走上來數落道:“你不知道今天要排練麼?都最後一場了,師父愁得血壓都高了,你還讓他大熱天裏等這麼半天。這三樓頂薄,都曬透了,師父心疼電費,又不讓開空調——”
小葵是個圓臉盤子、矮矮胖胖的姑娘,既沒色又沒藝,卻偏好文藝,來笑聲社看演出,後來就幹脆幫上了忙。她自己有份正經工作,來幫忙並不要錢。一個全是爺們兒的相聲社,也著實需要有個女人點綴點綴,賣票子、收款、管雜務、打掃劇場、侍弄茶水點心,笑聲社越來越少不了她。這小葵懂事、周到、麻利,笑聲社沒有不喜歡她的——隻除了後海。全後台的人,包括許明亮也知道,小葵以前是後海的粉絲,她留在笑聲社,就是為了他。
後海平時鼻孔朝天,眼角都不夾小葵一下的,這時候帶著酒,邪勁兒上來了,涎著臉斜乜著眼,對小葵道:“你絮叨什麼?去!給我倒杯茶去,沒見你男人渴得喉嚨裏伸出手來了!”小葵瞪他一眼去倒水,尤宏偉滿臉跑眉毛:“喲!你什麼時候成了她男人了?已經那個過啦?”後海沒臉沒皮隻管道:“她倒是想!就這種短腿胖冬瓜,跪在地上撅著光腚求我,我也懶得幹!”小葵倒水回來,正聽見這話——她就算不好看,就算喜歡後海,也是個正經的大姑娘,當著這麼多人,哪受得了這種下流粗話,臉盤子騰地通紅,說了個“你——”字,扭過身抹著眼淚跑了。後海沒回過神,嘴角還帶著笑紋兒,不曾想耳邊響起一聲炸雷,平時老實巴交的木陀一拳頭打在他太陽穴上:“讓你小子胡說!”後海平時就不是好性兒,頓時也怒了,抄起劇場裏一個條凳,衝著木陀腦袋上砸。兩人廝打在一處。話說蔫人出豹子,木陀平時憋著多少醋意,這會兒全發作出來,騎到了後海身上,來了出“魯智深拳打鎮關西”。眾人拉的拉,勸的勸,好容易架開了木陀。後海掙起來,眉眼都挪了位,一句話沒說,踉踉蹌蹌,一腳高一腳低地走了。
許明亮從旁邊小區裁縫鋪取大褂回來,見了這爛攤子,頓時發了急,他把木陀罵了個狗血淋頭。木陀平時老實,這會兒也軸上了:“誰叫他嘴賤!師父你不公平,憑什麼總護著他!”許明亮嘴裏發苦,嗓子冒煙,把大褂摔到劇場的桌子上:“你少跟這兒添亂!還嫌不夠背時倒運?最後一場了,你有那能耐,你給我上台說大段兒去!”
木陀耷拉了頭。
接下來兩天,電話打了無數,後海不接。帶著木陀上門賠理去,後海不開門。“救場如救火呀後海,你跟木陀置什麼氣,票都賣出去了,你好意思這麼撂挑子麼?”裏麵不搭茬兒,一點動靜沒有。
許明亮是真沒轍了,現在是周四,納涼晚會是周六,少了後海,笑聲社塌半邊,光明書場的最後一場是鐵定要砸鍋了。許明亮平時總跟後台這幫人絮叨:嘴裏一定要幹淨。這幹淨不單是吐字兒清楚,平時也不能帶髒字兒,不然,說滑了嘴兒,上台保不齊就會帶出來。可這會兒,許明亮急得忘了形,也蹦出一句:“擦!這屌後海!”
十年前的後海那叫一個清俊漂亮,活鳳凰一般。他人清瘦,臉也是瘦骨臉,兩眉虯連著。一雙鳳眼中,時時帶著些桀驁。
說起他的身世經曆,則是可恨可憐。他出生在小縣城,他媽因所嫁非人,獨自帶著後海過活。這女人也出格,不管束著後海好好念書,反而由著個半大孩子撒著歡兒胡鬧,吹拉彈唱,學了一肚子沒用的雜碎,十六七歲就輟了學,開始參加各種選秀節目。他媽把縣城的家也扔了,腦殘粉似的,跟著後海到處跑。年輕俊俏總是占著些便宜,十八歲那年,後海在當時最火的一檔男生選秀節目裏進了江南大區賽的十強——選秀比賽就怕沒眼球,後海說得唱得跳得,又是單親媽媽棄了家傾力支持來參賽,正合了當時那股子炒草根的潮流。
可惜,後海再聰明,再多才多藝,說到底也沒正經學過,全是自己琢磨出來的野路子,所以那回比賽,他也就止步於區域賽的十強。再說選秀節目為的是博收視,根子上本來也不養人:今年有今年的亮點,明年有明年的風光。何況節目五花八門,年年翻新,曾經的小流星,也都很快淹沒消失,該幹嗎還幹嗎去了。後海卻不甘心,繼續參加各種比賽,而戰績越來越差。他也曾趁著那年選秀的餘熱,在雜毛小綜藝節目裏打個醬油,在爛電視劇裏扮個群眾演員,但始終也沒有被哪個伯樂看上,把他正式地向圈裏帶。
之後七八年,後海帶著他媽,從上海到廣東,在好幾個城市飄零。那些日子怎麼過的,他後來絕口不提,反正回到杭州時,他是一身的大小病症。漂亮的人物,垮塌下來,殘得比一般人更厲害,後海也就約略還剩下個形。從前的傲氣倒還在,而且更添上了怨氣和戾氣。
唉,後海啊後海,叫人氣也不是,恨也不是。納涼晚會這一場,許明亮本來想自己和木陀來個開場小段,尤宏偉和平頂山緊跟其後,然後其他人來兩個對口,後海說一大段單的,最後自己和尤宏偉後海使個群口,這樣整場下來,也算緊致、飽滿,可眼下後海這一撂挑子,算是全瞎了——笑聲社裏活兒好的就這麼幾個,臨時八腳的,這上哪兒去找人來救場呢?
二
正當許明亮麵對著死蟹一隻渾沒主意的徒弟木陀,結結實實體會著書裏崇禎爺煤山上吊前的心情時,樓梯上一片雜遝的腳步聲,尤宏偉引著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走了上來。打頭的姑娘不過二十七八歲,神情舉止卻十分的端著,儼然慈禧小太後。尤宏偉在一邊說道:“梁主任您瞧瞧,一年多了,我們就在這麼個破地方說相聲,為了心愛的傳統藝術,我們容易嘛我們!喏喏,我給您介紹一下,這就是我們許社長,笑聲社的頭兒!”
許明亮一腦袋問號。小慈禧挺矜持地伸出手:“您好!”
許明亮趕緊接著:“你好你好。”心裏琢磨他們是什麼路數。
尤宏偉使著說正劇的功架嗓門道:“為了心愛的相聲藝術,我們許社長把自己這輩子都舍出去了。吃糠咽菜,忍氣受累,老娘生病他顧不上盡孝,老婆出軌他沒工夫生氣,兒子不管他叫爹也由他自去,一顆心,操碎了揉皺了,就隻為了相聲。”
這說的是哪兒跟哪兒?許明亮心裏嘀咕,隻能順勢當捧哏,嗯,啊,沒有,咳。
小慈禧聽著,既權威又盡量平易近人地問著話:從前在專業團待過?這兩年什麼情況?以後怎麼打算?
然後小慈禧帶著她那幫人,舉著小攝像機,在光明書場中,對著破桌爛椅破杯爛碗破燈爛扇地拍了起來。趁他們忙活,尤宏偉把許明亮拉到了一邊:原來事有湊巧,昨晚同在一個飯局上吃飯,他碰到了這位在本地挺火的視頻網站當演藝頻道主任的小慈禧,說話間得知小慈禧正在拍一個“傳統藝術的文化複興”專題,便見縫插針、給杆子就爬地把笑聲社的情形講了一通,也不知道他有的沒的怎麼說的,反正今天算是把小慈禧給忽悠來了。
許明亮聽了不怎麼熱心,這幾年,傳媒圈的蝦兵蟹將也有來寫過稿子做過節目的,攪了一通也就幾個水波紋,並沒有什麼大的好處。這也不能怪人家,救急不救窮,敲幾下鑼管不了笑聲社一輩子的飯轍。想是這麼想,麵兒上自然還得熱情客氣,廣結善緣。萬沒想到,小慈禧的譜不是白擺的,人家確實是門路廣,能耐大,最後摔出的一句話把許明亮給鎮住了:
“給你們做一期專題!納涼晚會也別在這破地方演了,到新裝修好的布拉格劇場去,那兒我熟,一句話搞定!傳統藝術的新生——當一個城市的文化事件來做!別的媒體我幫你們叫去,準定叫你們絕處逢生!”
“太好了太好了!”尤宏偉在一邊趕緊溜著拍著:“藝術繁榮就靠梁主任您這樣的行家扶持!”
小慈禧傲然一笑,下巴點著尤宏偉:“落點可是新生二字。你們笑聲社‘90後’的演員多不多?得強調正能量,強調文化複興,這回演出以他們為主,我們文章也好做。”
“有有有!多得是!”尤宏偉是眼皮不帶眨的,順口就來,“好些個‘90後’呢,不哈韓劇,不追美劇,就是醉心傳統藝術!我看著這些孩子們的勁頭都感動!”
“那你們趕緊通知安排吧,明天下午把他們叫到布拉格劇場,我們在那兒再拍點素材!”
小慈禧前呼後擁一回鸞,許明亮就衝尤宏偉埋怨:“哪兒找‘90後’新生代演員去?你這不是給自己刨坑麼?就算能把後海勸回來,他也都快三十的人了。”
“求他幹嗎?‘90後’也就說說,梁主任又不查你的身份證。再說,大學生相聲社不是有幾個能上台的麼?叫幾對來不就行了?他們可是二十歲上下,正經的‘90後’!”
他們?許明亮心裏扒拉來,扒拉去,趕緊盤算開了。
第二天中午,許明亮先去城東一家小寫字樓找小葵。正是飯點,小葵過了會兒下來了,手裏提著兩套盒飯和兩瓶礦泉水,兩人在樓後背處的石桌邊坐下。還是小葵心善體貼,不然許明亮隨便買兩塊醬餅就打發了——小葵知道他小氣,對自己是能苛扣就苛扣。
“你呀,”許明亮大口吃著魚香肉絲飯,“別跟後海一般見識,反正木陀已經幫你出氣了。”
小葵本來是滿腹心事繃著不吭氣,聽了許明亮這話,臉盤子紅了,氣道:“誰叫他幫我出氣的?後海一身的病,哪經得起他粗手重腳地捶?我這輩子再不理這木頭疙瘩!”
看來木陀是白費勁了,落不著好。後海嘴再賤,小葵就是心裏有他。
“台下是台下,台上是台上,再怎麼也不該撂挑子,這回我算是看出來了,後海這瘋瘋癲癲不管不顧的脾氣,成不了氣候!我也不管了,以後隨他死哪兒去!”
許明亮是沒處撒氣了才說這話,小葵卻急了,眼圈一紅迸出淚來:“師父,他哪裏不管不顧了?咱們笑聲社他是最上心最用功的——他是心裏苦才發脾氣使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
“哼,自己作的,別人又不欠著他。”
“師父!”
撂挑子這事在許明亮心裏是罪不可赦——難怪笑聲社裏,除了他和小葵,別人都管後海叫菊瘋子,狗屎脾氣那叫一個臭硬!
後海剛來的時候,許明亮是如獲至寶,喜出望外——看不出他這個半路出家的小子,居然能說一口好單口。懂行的大概知道,相聲中的單口並不好說,比起對口來,另有一種難度。說對口,好歹有捧哏的幫襯,一波三折,容易出笑果。單口的就全得靠自己。說單口又與說書不同,說書是天天連著說,用一段段的懸念和扣子拴住人,而笑聲社的節奏是一周一場,當天就要說完,因此這單口既要篇幅短,又要有情節,還得逗笑觀眾,說好了著實不容易,而後海居然就有這能耐。他那又是野路子,不說三國水滸,不說隋唐嶽飛,愛從明清話本裏刨故事,今兒賣油郎獨占花魁女,明兒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扮演人物的功夫更是了得,在台上學姐兒像姐兒,學公子像公子。經他一說,王美娘說上了杭州話,賣油郎撇上了河南腔——也有理,書裏說了,賣油郎正是避金人之亂從開封流落到錢塘的——後海的諧趣,每每逗得全場笑翻。
然而許明亮高興了沒多久,就開始替他捏把汗——敢情這後海在台上雖然光彩,卻是個野驢般暴烈沒譜的脾氣。有一回,他不知想起了什麼憋屈事,竟把個杜十娘說得竇娥一般,恨眼問天,捶胸頓足,直說得冬雷霆夏雨雪,根本不管這還算不算是相聲。更離譜的是,說到怒沉百寶箱之際,他念了句:“中道見棄,恩情如流水;風塵難洗,投江自憐惜!”把塊醒木飛下台,接著索性把扮杜十娘時彈的琵琶狠狠砸到台下的過道上。觀眾們早已經鼻發酸眼泛紅,因此並不以為怪,還一個勁兒地鼓掌。
許明亮提著心看完這一出,說不出是個什麼味兒:這後海,也是該說單的,要是說對口,誰吃得消跟他搭!
當時尤宏偉嫉妒他活兒好,又聽他說的多是青樓故事,以為他本人也是花月浮浪人物,有一回便在台上拿後海開上了心:
“最近哪,我們後台來了一位新人。”尤宏偉道。
“哦?”那天給他捧哏的是平頂山,雖然聽著不是原詞兒,但上了台,也隻能順著說。
“活兒好呐!說、學、逗、唱,無一不會,無一不曉,最關鍵還有一樣——”
“哪樣?”
“人家自己會寫。”
“是嘛,那可難得。”
“人家打小就會寫。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回秋遊,全校在植物園看菊展,回來以此為題作文比賽,人家後海就拿了第一名。”
“呦,那不容易!”
“可不是嘛,還有一證書呢——後海同學在本次作文比賽中獲得第一名,特贈與光榮稱號。”
“什麼稱號?”
“菊、花、少、年!”
台下登時笑翻了。菊花兩個字,如今可不是好詞兒。
尤宏偉說這一段兒,在書場也不算過分——理不歪笑不來,既不能拿觀眾說事兒,自然是說搭檔,說後台別的演員。他以前和木陀搭的時候,哪一次不拿“木陀的媽——拱宸橋黑木耳”開玩笑?況且這麼逗一下,觀眾也容易記住演員,行裏都這麼幹。後海卻不隨和,斜刺裏衝出來,揪住尤宏偉要打,臉漲筋暴。旁人忙把他拉下台去。尤宏偉和平頂山台上經驗豐富,趕緊說笑幾句把這一節抹過去,台下觀眾還以為是安排好的,還接著笑。過後尤宏偉背著後海罵:“屌毛雞巴的,你是當過鴨子還是讓人操過,隨便開句玩笑就戳了你的心窩子了——媽的,不識逗!”後台從此都叫後海菊瘋子,他的粉絲也有跟著叫“菊少”的。後海每次聽見,便跳著腳兒地罵,可已經叫開了,攔不住。
這會兒數落著後海,許明亮又交代給小葵一大堆事。挪到布拉格劇場,原來光明書場的票都得換。布拉格劇場座兒多,除了小慈禧那邊送一些贈票,還能賣一部分,小葵得趕緊上笑聲社的微博微信上吆喝去。
交代完,許明亮就趕到布拉格劇場去,配合小慈禧他們拍視頻專題的素材。大學生相聲社的幾個“90後”也到了,見了許明亮,都上來叫“許老師”。
雖說這一撥裏有七八個人,但許明亮看過去,瘸子裏挑將軍,能挑得出來的,也就是兩個;且就是這兩個,上台也隻能勉強說說開場小活。這話絕不是故意擠兌這幫孩子,擺老人的譜,其中有個道理:人,都有兩片嘴,都開口就說話,憑什麼人家要來聽你說?而且還心甘情願付票錢?這裏頭的學問,大了去了。大學相聲社的孩子們,雖說年輕聰穎,可未必是能吃這碗飯的,況且他們不過是玩玩,並不當個正經事兒。隻上過校園舞台,又沒經驗,開口閉口,舉手投足,著實嫩得很,稍像樣點的商演,完全都還沒經曆過。
相聲就是這樣,一模一樣的詞兒,有的人說著讓人笑岔氣,有的人說著像背書本,這裏頭差的,就是十年八年的功夫。
那邊,小黑炮正手舞足蹈地接受小慈禧手下人的采訪,眼睛朝許明亮這邊電了一下算招呼——小黑炮算是“兩個”之一,這孩子個子不高,一身黑膚色,精力充沛,像個發電機,台上台下叨叨叨叨,嘴不停。擱平時,也算是能說話會逗樂,但上了台,滿身的毛病就顯出來了,不但嘴裏的零碎多,身上的零碎也多,一會兒聳肩膀一會兒推眼鏡兒,左抓右撓,好似六耳獼猴。這種毛毛刺刺,要剔掉非有個三五年訓練不行。小黑炮後麵幾個孩子中,穿白汗衫的那個是小敏鎬,身形瘦長,麵容俊秀,笑起來一口晶瑩的白牙齒,是許明亮心中的“兩個”之二。小敏鎬聲音好聽,口齒清楚,普通話相當標準,當個電台主播應該不錯,可一說相聲,就透著中規中矩,方正死板,而且小敏鎬雖然長得有人緣,老是笑盈盈的,其實並沒有什麼幽默感,這種脾氣,一上了台,隻會背著詞兒往死裏說,萬一台下有動靜,台上有異常,根本接不過來,更不可能有“哏兒”。
平時偶然在光明書場加個節目、票一把也就罷了,這回要在布拉格上台,還真替他們捏把汗。
許明亮在布拉格劇場轉了一圈。尤宏偉早來了,已經跟劇場的工作人員混得倍兒熟。這布拉格劇場地處中心鬧市,說起來也是CBD黃金地段,周邊有商廈有影院有書城,該算是都市潮人出沒的地界兒。劇場的裝修布置也和著這氣場,既潮又酷,走廊的兩邊牆上掛滿畫框,畫的都是頗抽象費尋思的圖案,劇場內則是鋼架結構,十分的後現代,看著更適合演先鋒戲劇。許明亮也是跑過多少年碼頭的人了,看了這陣勢,心裏反而不慌了,跟尤宏偉合計道:“把那些孩子跟笑聲社的人花搭著來吧,老人捧新人。”
“行呀師兄,”尤宏偉有點憋壞,“讓木陀給那小黑炮捧,一個零碎多的搭一個木頭疙瘩,蠻合適。”
那小敏鎬搭誰呢?這個人一定得活兒好,能帶著小敏鎬走,萬一出了岔子,還得機智靈活,及時地抹上油、填上縫——許明亮想起了票友錢偉民,這人戴個眼鏡十分儒雅,是一家大單位信息部門的工程師,之前來光明書場玩票的次數雖不多,功夫卻是不錯,對相聲頗有心得,而且舉止行事帶著書卷氣,形象也好,和小敏鎬正是一對合適的搭檔。他趕緊打電話給錢偉民,說了來龍去脈,那邊聽說是在布拉格劇場演,覺著新鮮,也就爽快答應。
周六晚上,千災百難的納涼相聲晚會終於要開場了。有貴人相助就是不一樣,烏泱烏泱來了各路報紙電視台和網站。經了小慈禧的聖手攪動,布拉格劇場外麵居然還冒出了三五個黃牛票販子,來看演出的也和光明書場時代那些粗頭亂發、牙黃臉皺的老觀眾不一樣,漂亮的妙齡女子看都看不過來,或是長裙曳地,或是長發披垂,露肩的,露臂的,紅唇烈烈,香風拂拂,看得出來,都是些有逼格的文藝女青年——看來還真像小慈禧許諾的那樣,已經成了一場本城的文化事件。
小慈禧請來的造型團隊也十分給力,演員們沒穿大褂,都是白襯衫加西褲,大學生相聲社的“90後”更是按照韓範兒小鮮肉的規格來捯飭:抹了粉、擦了唇、塗了眼,頭發都豎起寸把高。至於開演後台上的活兒,許明亮就不知該怎麼說了:一對對演員中規中矩說了點小段以後,大部分時間都是“90後”們分了組,依次上台接受一位美女主持人的現場采訪,看著像電影節上劇組演員給新片站台,又像電視綜藝節目裏的明星訪談。觀眾也被請上台去互動,小敏鎬和小黑炮教著大家夥兒說“蘇州有一個蘇胡子,湖州有一個胡梳子,蘇州的蘇胡子找湖州的胡梳子借梳胡子的梳子梳胡子”,說“山前住著個嚴圓眼,山後住著個嚴眼圓,兩人山前來比眼,也不知是嚴圓眼比嚴眼圓的眼圓,還是嚴眼圓比嚴圓眼的圓眼”,滿場笑聲不斷。
尤宏偉這回也踏了空,滿以為能出個風頭的,不想最後的觀眾提問環節,他白陪著在台上杵了半天,結果觀眾點著名兒全問的是小敏鎬。下來的時候,他看著同樣有點愣神兒的許明亮,學著天津話說了一句:“師兄,你說說,這算他媽的嘛玩意兒!”
嘛玩意兒?紅塵萬丈亂紛紛,誰知道都算嘛玩意兒。也可能小慈禧他們心裏有譜:這叫大眾傳播學。
轉過天來,許明亮一覺睡到下午,鬧哄哄聽到外麵有人嚷嚷。他以為是樓下小區公共活動器械上大媽們在閑聊天,不想老婆群英卷著風衝過來打開窗,樓下聲浪應聲而入:
“小敏鎬、我愛你!小敏鎬、我愛你!”
群英伸頭罵道:“我們家沒耗子!沒羞沒臊,才多大的毛丫頭,大白天就叫上春了!”
許明亮也想探頭看,老婆回過頭,口沫子飛到他臉上:“死老頭子你長本事了啊,錢賺不到一分,小姑娘倒追上門來了!”
許明亮忙蹬上長褲拿了襯衫往外走,臉上堆著笑:“小聲點兒,叫兒子聽見!”
“呸!你還知道要臉!兒子長這麼大你貢獻過一分錢沒有?不用小聲點兒,他知道他老子是個窩囊倒灶臭說相聲的!——你去哪裏?”
許明亮趿上鞋下樓去:“我叫這些粉絲趕緊走,別吵了鄰居。”
“粉絲?尋死差不多!混帳老頭子,在家哼哼唧唧像半個死人,小姑娘來了就蹦起來了——”
許明亮說了半輩子相聲,不但沒錢拿給家裏,時不時還得蹭些個。虧得老婆自己能幹會張羅,拉扯兒子長大,如今也出去上班了。這種情況下,老婆萬般瞧不上他那是應該的,許明亮在家走道兒一向都貼著邊兒。
下樓哄走了那群小姑娘,許明亮又給尤宏偉小葵他們打了電話,才鬧清了來龍去脈:原來昨晚演出後,本城擁有30萬用戶的某個新聞微信,轉了小慈禧他們做的專題,讓笑聲社一夜聞名。小葵做了一年多的笑聲社微信,平時隻有幾千個粉絲,每條信息點擊量不過幾百,昨天發了一條“90後”相聲小鮮肉在布拉格劇場後台的組照,今天也在各朋友圈瘋轉,小敏鎬成了熱門談資。少女粉絲趁暑假有空,跑到小敏鎬所在的大學去朝拜真人版,找不到人,又輾轉地摸到了許明亮家。
都說如今是個看臉的時代,更何況是在錢塘銷金窟。話本小說裏,白素貞還帶著些草野妖氣時就對許仙說過,俺不過愛你杭州人生得好。再想想從前梨園行,角兒橫空出世,貌那也是少不了的。不信看看梅蘭芳出道時的照片,瘦長臉,細眉目,頗像F4組合裏的吳建豪。誇四大名旦,說到別人是聽誰誰的唱兒,說到梅蘭芳則是看他的樣兒,可見這模樣的重要。現如今演藝圈裏火起來的小鮮肉們,又哪個不是瑤池王母般的如花容似月貌?
許明亮決計不管這算“嘛玩意兒”,先高興起來再說。笑聲社這回火了小敏鎬,雖然有點像眼藥水抹到了腳後跟,但起碼也透著正能量:甭以為說相聲就是老土草根,甭以為說相聲的全是歪瓜裂棗,與時俱進,也有風流漂亮的人物!再者說了,有了小敏鎬這個角兒,沒準兒就有人願意提供場地,讓笑聲社有個固定的演出場所了呢?
三
小敏鎬這一火,激活了一個人。這人,不是借機尋摸新場地的許明亮,不是酸溜溜有點醋意的尤宏偉,而是小敏鎬的新搭檔——錢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