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買來以後一段時日，生活似乎穩定下來，每天夜裏我都可以睡得塌實。這種感覺的確是太奇妙了，想一想吧，一個人從赤裸裸地來到這個世界上，身無長物，到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是多麼漫長的一個過程。我至今常常可以想起幼年起居的老屋，班駁的牆麵，高高的頂棚，再加上低矮的灶台，磚砌的地麵，在屢遭風雨剝蝕之後已經顯得殘破不堪。我在那裏度過了最初的歲月。如果記憶無誤，離開老屋的時候我剛剛讀完了小學，僅僅長我兩個月的堂兄業已輟學在家。在十多年的比鄰而居中積累起來的友愛親情很快就要分崩離析。堂兄麵臨賺錢養家的重任，而我將升入初中，懷揣著對於未來歲月的無限憧憬繼續就讀。這種根本性的差異導致了我們在許多事物上見解的不統一。沒過多久，他就開始向著成人的思維逼近，而我卻仍是滿臉的稚氣和滿嘴的學生腔。二十多年過去了，他看起來已經很像一個曆經滄桑的中年人了。我在離開校園以後輾轉於社會上，也早已變得世俗。極其偶爾地，我們重又聚集一處，共同談論生命中的得失種種。我常常羞於談到自己的生活，因為曆年的奔波並未帶來生存境遇的徹底改觀，我仍是一無所獲。尤其最近三五年，他會依據道聽途說來對我持續多年的學業做出判斷，言語間不無輕視之意。每逢這種時候，我隻能緘默無言。在城市裏輾轉遷徙的經曆成為我最大的心病。堂兄曾經多次探詢我的居住地，但因為漂泊無定，我每每以苦笑作答。這一切似乎都等著一個一鳴驚人般的突破，我悄悄地和妻子說過，等到買了房子那天，一定要請堂兄到我們的新房裏作客。而今終於夢想成真了，我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忍不住就要撥打堂兄的手機，卻被妻子及時地止住了。你要想想清楚，是請他們來看我們的空房子嗎？我大夢初醒，放下了手機開始苦思冥想。
如果說買了房子可以使我安睡，那曠日持久的裝修則將再度打斷我們平靜的日常生活。一想到裝修，我就頭皮發麻心神不寧。我聽過太多的人在裝修中累病了，聽到太多的夫妻爭吵源於家庭裝修中的細枝末節，聽到越來越嚴重的裝修汙染奪去了多少人的性命……我再度因為沒有買到一所精裝修房而長籲短歎。但一切為時已晚。從拿到鑰匙那天起，我就不得不製訂計劃未雨綢繆。確定裝修風格，籌集裝修經費，尋找裝修隊伍，購置裝修材料……千頭萬緒，簡直紛亂如麻。為防自己走上彎路，我就裝修事求教於多人，並不厭其煩地去好幾位已經裝修完畢的朋友家裏實地觀摩。從網上下載了一些資料，這些資料蕪雜而煩瑣，事無巨細，泥沙俱下，看一陣就令我頭腦發漲。所有的工作都擱下了，拒絕了所有外出，看起來專心致誌，實則內心發虛。然而我心中的欲望無限膨脹。多少年裏租房子的遺憾使我對自己的新房充滿了詩人般的想象。我不能夠使自己再度住進一個髒亂差的環境裏，更不容許自兒子有記憶起，就對這個由我們一手建立的家園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所有的想法都流於空泛，而真正的裝修卻不能停留於紙麵上。過來人都對我的誇誇其談鄭重提出告誡，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再完美的裝修都不可能不留有絲毫缺憾。而且，房子裝修質量的好壞未必與資金投入的多寡沒有關係，實打實說，其中關係太大了。一想到錢，我就不能理直氣壯地對妻子做出指令了，我們要如何如何，也隻是在口頭上過過癮罷了。好在妻子一向能夠精打細算，在她的監督下，我們盡可能地少花錢，多辦事。盡管如此，按照我們原先的設想，到最後算總賬的時候仍然發現大大地超支了。那多出來的錢花在了什麼地方？我們一下子既想不清楚也說不明白。因為我們隻有一個含糊的基數，根本沒有想到裝修一座房子到底需要投入多少。所有的間接經驗都不會起到實質性作用。裝修完畢，家庭經濟一度吃緊，我再不複有剛買房那段日子那般輕鬆心境。然而在這事關安身立業的大事件麵前，這應該是被允可的。在夜間突然而至的失眠中，我常常以一種阿Q的精神安慰自己。這麼多年，幸虧有這種自我解嘲的法子，否則，我們早該在接踵而至的歲月坎坷裏瘋掉和傻掉了。果真如此，我們也不能確定這世界上會不會有人為我們流一捧同情之淚？
在正式開始裝修之前，經由朋友和同事推薦，我見到了三撥裝修隊伍。他們各自進入到了我的篩選視野。在由不同的人列出的裝修預算中，我不同程度地感受到了囊中羞澀的恐慌。太高了，我對著這些預算單發出感歎。在領略到我的這番意思後，他們將可以縮減的項目指給我看。如果你手頭確實緊張，可以把這個項目減掉，還有這個。仔細斟酌半天，我說好。於是，客廳吊頂、電視牆都不弄了。門呢？門可以不用烤漆的。我說這有什麼區別嗎？當然有區別了，烤漆門多顯檔次啊。我說看不出來。怎麼會看不出來呢？他們馬上表現出氣憤。我隻好妥協，那就看情況再說吧。由於準備不足，我在許多方麵表現得無知、盲視。這種情況到後來愈演愈烈。當然，因為報價過高，我把這三方都拒絕了，而選擇了在價格上伸縮度較大的一個裝修公司。該公司已經在我們這個小區裝修了好幾家，且事前與我們聯係多次。我去看了他們的裝修工地，每次都碰上工人們正在埋頭造飯。我無法對他們的裝修質量做出品評，因為一切都還是明麵上的。我隻能看到平展展的瓷磚地麵、牆麵，而看不到隱藏在下麵的水電工程，看不到可能存在的重重危機。我隻能看到光線照耀的部分，看不到那些背後的人工勞作。我很想在那些經由他們的手裝修完工的住民家中拜訪一番，探測了解他們的手藝到底如何。但這個意願最終沒有實現。他們對於那些曾經的客戶，總是保持著足夠的尊重。這個時候去就不太合適了，閆哥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這幾家工程也都快結束了，你即使再外行，總可以看出這些瓷磚貼得好不好吧？你再去看看衛生間、廚房，再看看這木工活。我在鋸末紛飛的木工工地停留了一會兒，耳朵裏嗡嗡作響。太吵了，我說。馬上就退到客廳裏了。怎麼樣？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兩天後再次接到裝修公司的電話，我說好了，現在談價格吧。
簽定裝修協議後，交納了60%的工程預付款，裝修的帷幕便拉開了。我設想中浩浩蕩蕩的裝修場麵沒有出現，除了開工那天來了一幫人，包括裝修公司的老板、業務經理、設計師，還來了一個工長，兩個水電工，兩個砸牆的工人，後來的一個多月中，一直隻有一兩個人在忙活。看他們舉重若輕的樣子我總是焦急。砸牆工人幾榔頭下去，劈裏啪啦一陣亂敲，一堵牆倒了，又是幾榔頭下去，仍舊一陣劈裏啪啦，衛生間與廚房的隔段上便出現了一扇門的雛形。他們動作很快，敲完後收拾了遍地狼藉，提到門外，便轉身走人。就這麼簡單嗎？我有些茫然地看著工長。可不這麼簡單？這又不是什麼大事，他們天天幹，已經很專業了。我想，看起來跟玩似的。有一種肆意和歡快。這道工序完成後，水電工上場了。水準備怎麼走，電怎麼走？他們開始詢問我了，我還沒有理清頭緒呢，他們已經開始在牆壁上作記號。電視牆雖然不做了，但插座仍在門口那個位置，這樣客廳顯得寬敞。電話線呢，離沙發近點兒，方便接聽。線路太遠了，可以再扯近點兒。好。他們麻利地點點劃劃，一邊商量，一邊幫我出主意，甚至代替我做主，很快把整個家裏的水電線路確定了。我有些狐疑地看著業務經理。這樣合適嗎？是不是應該事先出一張水電圖，這也是簽訂協議的時候交代的。水電圖沒問題，今天忘帶了。我和妻子麵麵相覷。妻子有些不滿，怎麼會忘掉呢？如果有哪裏不合適，你們可是要負責任的。不會的，不會的，嫂子，你家的水電改造太簡單了，可以說，是我們在這個小區做過的這些家中最簡單的，你放一百個心，這些人都很專業，是公司專門為你們準備的。我聽了這話想笑。妻子沒有笑，她還是不太放心。第二天我們找了一位在單位裏做電工的鄰居來了。兩個工人正在忙活，一個在牆壁上開槽，一個在門口擺弄電線。我遞了根煙過去。鄰居幫我們看了電線、水管。在看出我們的意思之後，這兩人似乎有些不快。年輕的一位脾氣有些躁：老閆，你這就是不相信我們了。我說哪裏哪裏，二位是專業人士，可我不專業啊，不專業就得好學多問，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