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疊影(2 / 2)

後來,我觀察到無數人的麵孔陳舊,他們喋喋不休地說話時我安靜了。這是我在索然無味的生活中所體驗到的:沉默,有助於自己把前因後果都想想清楚。我欣賞這種性格的起源也許還在於我的秉性如此。但是,我曾經還一度觀察到自己的稟性固執。這是最讓人惱恨的。因為在固執的背後是我焦躁的內心。在焦躁的背後是我動蕩的生活屬性。非常遺憾,這次你沒有被選上。我再次丟失了自己的權利,帶著滿腹的惆悵離開。這種惆悵,即使在很久之後,都是如此清晰而逼真。我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路子可走。我無處可退。在此同時,我獲得廉價的安慰。他們鼓勵我說,這有什麼?你應該做回你自己。你是有能力的,我們相信你能夠更加出色。我知道這是沒有用的,最起碼在一段時期中是這樣。我無精打采,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精神上的放逐是要不得的。這是在多年之後我才真切體驗到的真理。可是,我當時不知道,也無力阻止自己。知道底細的人說,每一個人的自暴自棄都來自內心的軟弱。後來,是從什麼時候我才變得堅強起來的?現在,我完全想不起來了。可我慢慢知道了:在動蕩的境遇中,我所獲得的何止一星半點。我沒有法子,隻有在痛苦中忘卻,在時光的演進中逐步調整自己。這個曆程,如同把以往的自己當成異己。生活在另一個方向敞開另一扇門。是的,我沒有獲得原本想要的,因此走上了一條新的道路。但是失敗的事例仍然不勝枚舉。2003年,我再次重蹈覆轍,在競聘報社的中層崗位時敗北。我非常慚愧。我是被現實的力量說服的。你做出的方案與我們的設想不太對應。理想化情結拯救不了我們的報紙。我連解說的餘地都沒有,再次撤退。在2003年秋季的陰雨中,我開始了長篇小說的寫作。這段時間延續得很長,一直到我從工作失利的困境中走出來,一直到我跳槽到另外的報社,小說的寫作還沒有完全結束。這是一個與我的生存相對應的巨大構思。在我虛擬的空間裏,職業的因素被淡化,異常突出的是理想和情感。但情感和理想是現實生活致命的大敵。我無法放棄。可是已經不再年輕。到後來,我的小說寫作也算不上成功,盡管我一直預計到我的前景可觀,盡管我以一種超常的意誌力擊敗了落魄的當下生活帶來的負麵情緒,可是,到了2005年,我27歲,回望來路,我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在這時我再次做了一次力爭上遊的競爭。結果,如你所料,我的書生意氣和自以為是害了我。我絲毫沒有正麵的收獲,到最後,竟至於,連基本的崗位都失去了。因為我實在不能接受報社的另外一種安排,所以,隻好實施消極對抗。這次事件牽連範圍很大,我置身其中,隻是很小的一環。許多人被撤職,重新競爭上崗,失敗者被一古腦兒集中到社會新聞部做記者,這其中包括四五位年過四十的部門主任,包括一位昔日的報社編委。不少人選擇了離開,社會的廣闊在這時顯現出其最大的兼容性。離開的人如同勞燕分飛,但相當一部分人有了更好的職業。而留守至今的舊同事們被淹沒在昨日事件帶來的陰影中,工資無法保證,甚至拖欠半年之久。到這時,我辭去舊職已近兩年。

到了2007年,辭職成為一個虛無的影子縈繞在我的生活中。失敗的感覺減少了許多,我暗暗地覺得不錯,甚至想可以鬆一口氣了。在這一年裏,我結婚了。我的寫作稍有進展,我開始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裏。我有一份可以維持生活的職業。我有幾個想法落實以後,可以使自己的收入慢慢增長。可是不行,生活的問題還是太多。評職稱的事、買房子的事、戶口遷移的事、學曆的事、買車的事,樁樁件件,似乎都非常要緊。必須馬上解決,最差的也得盡快解決。十年?不行,肯定不行,十年太長了。那麼五年吧?隻好五年了。得一個一個定計劃,就是上述這些,關乎安身立命,關乎麵子,關乎未來——是的,未來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它龐大、蕪雜,但卻實實在在地出現在我們麵前。我傾盡心力隻可以解決一件兩件,甚至連一件兩件都解決不了,那麼我的顏麵在哪裏?我現在無法孤單封閉地過日子,因為我必須麵對這些人。譬如說這一位,她甚至以嘲弄的語氣說:想得倒美,你家裏那位還隻是暫時托管而已。她的言外之意明顯不過,使我臉紅脖子粗,再也做聲不得。這是我的秉性之一。不懂得反抗之道。就是這麼細小的事,我隻是來谘詢一番,行與否,對與錯,又有什麼要緊?然而不行,對方覺得我給她造成了麻煩。她說,下一位。滿臉的不屑之色。我站在那裏片刻,思維完全堵塞了。然後我無聲地走出去了。

外麵陽光燦爛,清風送爽。這是陽曆九月的下旬,北方氣候溫和,遍眼落花。皆是人間好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