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五種睡眠(3 / 3)

在深圳的日子,我隻寫了薄薄的一點東西。超不過3萬字。不能寫作的痛苦每每在準備入睡的夜裏浮現上來。我聆聽著窗外發廊妹的叫喊聲,小孩子彼此的追逐,飯店裏聲音很大的電視劇中的人物對白。隔壁出租屋裏的男女歡愛。我想把它們記錄下來,甚至想過因此可以放棄這個夜晚的睡眠……

有時我在外麵待到午夜時分,到不遠的書店閱讀一兩本文學書籍。我在那裏看到於堅和張銳鋒的書。我把它們買下來的時候,感覺到這個物質的城市就要開始屬於我了。我在夜燈中穿過馬路,穿過夜市,在陌生人目光的注視中返回到家中。我想屋子裏清冷的氛圍應該有所改變。我總是幻想著有一個女孩子在床前等著我。不幸的是,這個夢想一直沒有實現。當2002年的鍾聲敲響的時候,我在一個人的屋子裏淚流滿麵。

水利學校

我一度以為,水利學校成了我生命中的一個裏程碑。我在某些時分想過以它為題寫一部長篇小說。這樣的衝動一直沿襲到我的長篇處女作出籠。但這一次大規模的寫作與當初的想法大相徑庭。我在這一部長篇中幾乎沒有提到這個詞語。曾經的少年心事,早已隨著時光的行進變得如初戀般縹緲。我早已想不起我該如何寫到那些人和事情。被我喜歡過的大我一歲的女孩子也嫁人了。2003年夏季我們重新相見的時候她已經有了一點發福的趨勢。她借走了我的一些習作,說,我想知道你變成了什麼樣子?

她仍然能夠僅憑一篇文字的風格認定我生活在這個城市。她微笑著問我,戀愛了?在此之前她打電話到我所在的報社。我的同事們說,肯定又有豔遇了你!

我的心裏有意想不到的起落。我翻開自己以前的那些作品,在一個瞬間,我覺得它們已經把我的青春帶走。我在文字裏流露出來的一些情緒成了我生活的一些依據,但隻有我自己真正知道所有的過去都不足為憑。我在出賣自己的同時也出賣了寫作這個行當。讀過我作品的人和看到我生活的人說,想不到你是兩種樣子。你在你的文章裏,是個真正的花心人。

所有這些與水利學校不是沒有一點關係。包括後來我們的相遇。她的丈夫忠厚地站在我的旁邊,仿佛看著一個曾經的秘密在陽光下被重新演繹。

我一直不知道校園裏的愛情故事有多少可信度。她也不知道。我們甚至不曾提到愛情這個詞。隻是在一些夏季的夜晚,我們相跟著從熄燈後的教學樓回到宿舍。她歪著頭,說,你的妹妹長得像你嗎?

我在夜裏睡覺時想到過她。但近似於一種隱秘。我有時站在宿舍裏看到她從對麵的樓裏出來。她和她的女友們說笑著,走到樓西麵的林蔭道上去。我想起第一次與她在校園裏相遇。她說,是你啊?我看著她說話時的表情。她臉上有一種親近。我指著她手中的書說,這麼勤奮啊!

更多的時候我們並不相見。甚至在我即將畢業的前幾個月裏,我們的交往已經終止了。當我離開學校的時候我們曾經通過幾封信。她對我說起我在校時候的事情。我那時連自己的出路都不明晰。我仔細地看著她訴說自己的煩惱和困苦。說畢業後的打算。我回信簡單談過我自己的看法。我記憶中的校園裏有一個她和許多樓房。有遊泳池。圖書館。梧桐樹和夏季裏美麗的花圃。

是在九三年到九七年間,我從15歲長大到19歲。沒有人能夠證明這些年裏發生的事情對我構成了什麼樣的影響,我自己也不能。我在曾經住過四年的那間編號207的宿舍裏想過許多年後的情形。一直想不明白。在日複一日的睡眠中我從一個季節過渡到另一個季節。我的夢中沒有出現過我25歲時候的樣子。26歲時候的樣子。我最遠的想象隻在2000年。我在一個最寫實的夢中琢磨過我會在這一年與以前多麼不同。我那一夜的夢境概括了我水校時期最顯著的特征。那一個夜晚我輾轉反側到午夜兩點或三點。第二天早晨有我最不願意去麵對的《水力學》。我在夢中想著自己會離開我所學的專業很久。我會成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其實在校時期我已經不屬於主流的好學生了。而在此前的十年中,我一直是。我在自己看不到邊的路上緩慢地走著,沒有人對我說出這條路將通往何方,我自己也不知道。

但那一夜的夢境仿佛一個吉祥而平淡的預兆。我仔細地凝視著22歲時的我。年輕而且奮發的我。那所中專學校成了一個驛站。我站在22歲的前方,看到這麼多年的煙雲流淌。

這麼多年,我其實並未從那個夢中走出來。我一直在繼續著。

2003年元旦,我在水利學校。我注意到小我七八歲的孩子們從我的眼前走過。他們的臉上也有夢想。但已經不明顯了。

站在他們的中間,我已經像一個舊故事。滄桑而且落寞。

§§中編 散落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