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南方之夢(1 / 2)

事情才過去了不到一年,我已經無法清晰地記清它的始末。黑暗中旅行人身體中的異鄉氣息,他們莫名其妙的笑意,幾個可愛的小孩子喋喋不休的爭吵,甚至,她們的母親對一個陌生男人表示出的不應有的親近……一切原本真實的事物以演繹的性質加速脫離了它自身。整個夏季的驚悸,心靈的焦渴仿佛一段舊夢;我把自己沿途購買的書冊和零散的筆記本通過郵局向家中傳遞,後來,還有一把雨傘,一些作品的剪貼本也進入到郵送的隊伍之中。行進中,我記不起從前我曾經擁有的美妙的聯想——關於南方,我所銘刻於心的隻是一個個驛站般的地名、長江和整個江南地區的小橋流水、稻田和水牛。

但是,這一切如此真實地展現在我的麵前。由於突兀,它們呈現出讓人吃驚的陌生。視線中那一個個已經日益演進從而趨於雷同的城市讓我提不起對比和辨別的興趣:隻有宏觀的貧富之別而無個性區分。大街上騎自行車的人群千人一麵,甚至,他們自行車後座上一律坐著穿新衣的孩子,他們臉上的灰塵和對一晃而過的人群以及列車的漠視也是如此相似;大人們騎自行車的動作並無南北方的差別。隻是,列車愈往南行,天氣卻愈來愈熱了。在城市和城市之間,充足的水源在鄉間的紅色土地上流淌,那插稻、勞作的農夫抬起頭來,他們擦著汗水衝著你笑時,你看到一個南方農民特有的達觀和狡黠。他們在水和水之間輕巧地挪動腳步,一片片荷葉的香氣彌散在他們的身後,因為長久的相伴相隨,他們絲毫不以為意。列車在一個無名站點停靠下來時,你極目望去,澄澈的天空中映現著幾座小山的倒影,那紅的、黃的、綠的植物在蓬蓬勃勃的生長著;而近處誰家的院牆下是一條汙水溝,幾棵我們叫不上名來的樹木枝葉粗大,覆蓋了牆頭的玻璃渣。

列車在緩緩地行進。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維中,感受不到它的速度。它的速度應該有相應的參照物。這一點同我的生活相仿佛。我聽到同伴們的鼾聲——十幾天前,是他們積極鼓動我到南方來。而當我如期而至時,他們卻必須進行一次讓人驚厥的遷移。在人生的曆程中,我已經無數次地經曆了這樣的遷移,因而在表層的麻木之下掩蓋了心底的倉皇。未來的不可預知性,或者那個沒有目標和終局的地名都讓我的激情在經受一次最無理由的分解,直至最後,它們可能毫無意義地喪失掉。在這種境遇中,我的記憶力不時地出現“短路”,它似乎已經不習慣這樣的自由;我不知道自己遇上了什麼,惟一清晰的是,我將親眼見證一段毫無旋律和美感可言的旅途,它將幫助我圓一次出走之夢。

是的,在我的大腦中,列車似乎停頓了,如果車輪的轉動促使我清醒的話,那它的短暫的停靠的間隙在延續一段舊夢。我已經把現實的處境置入一種全新的構思,而每一個漢字在艱難地潛行,它們蟲子一樣消失在泥土和泥土交疊的陰影深處。

事實上,我一次次地憧憬過南方。從北到南的旅行,這是一次多麼具有詩意特征的行動。在對日常生活產生厭倦的時候,那周而複始的機械工作帶給我心靈上的痛苦如同我被迫走進了一個圈套之中。然而,許多年來,我一直沒有找到自救的法子,我身體中的詩句被一日日消解,並且化為烏有。我差不多已經成為一個無法自主的人了。我的生活被一輛自行車固定在一個城市的內部,顯得毫無彈性和靈活度;我騎車的動作嫻熟而陳舊,仿佛一個在田野間耕作了幾十年的老農。我的早已被打開的筆記本就這樣一日日荒蕪下去,由於沒有新鮮的血液補充,我的臉色蒼白,步履遲鈍。但我的周期性的躁動驚動了無數人。在一個小小縣城,一個人的卑微的力量通過文字傳送出去,那該是怎樣奇妙的景象啊。在一個夏日的黃昏,我與朋友相逢在圖書館樓下。他告訴我:許多人都走了。直到現在,我仍未能看到他們。其實,我已聽說你的事情了,有好長一段時間,我認為你已經注定了要做一個外鄉人。他的話讓我震驚。黃昏的天色那麼熟悉而清冷,但街道上的人們在為生計奔波著。他們看到了兩個男人的對話但毫無探究之心。他們都盯緊自己眼前的路麵和手中的活計。臨街的店麵上的玻璃已經蒙滿了塵土,店主是一個外鄉人。隻有他似乎對站在門外的兩個人影有所察覺,但他也無動於衷。後來他卻來到我們的背後,因為我們一成不變的姿勢阻攔了顧客的視線。他需要禮貌地告訴我們這一點,並勸我們離開。

我預先設定過離開的路線。這種假設鼓舞了我。希望得以恢複,我的意誌悄然地集中到了一次預計中來。我在那樣的日子裏容光煥發,擁有以往許多天所沒有過的靈感和激情——我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即:對新生活的顧盼可以把潛藏心中的秘密激活。那段時間,以往一些習以為常的名詞、片段,日日所見的女同事的發辮,她古怪的曾被我傾心又主動疏離的笑容,她對我所說的一些往事,我曾經無限熟悉的事物,都重新以一種形式出現在我的麵前,這樣的發現令我歡欣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