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滴水時光(3 / 3)

在跑與跑之間,我可以把自己的心跳提升,在心跳加速的間隙裏簡要地與自己交談。我身體的一部分接觸地麵,另一部分靠近了靈魂。我不知道我的靈魂跑過了多長的路?在這方麵我的記性總是差些。因為我常常把一個小小的終點誤以為是起點,在那兒一遍遍地獲得事情開始前的驚懼和羞澀感。這種獲得質地沁涼,我的手一直調不好這把季節的和弦。在四季之間,在跑與跑之間,有多少風聲撥弄過它的調子。那一次次夜間的樂音,可與我白晝裏的跑動帶來的困倦有關?它成了一種我在現實中期待的限度,並且在半醒半寐間予以突破和有力補充?

隨著日子的推移,我的睡眠漸趨安定。再隨著日子的推移,這種節奏重又打亂。我曾經誤以為這是我個人的事情,與其他全無幹係。我習慣了自己給自己糾正發音,在一次次動蕩中學會保守和理智。我有時候奇怪生存安定的人們的幸福,害怕自己不能夠獲得?有時候對外界的感覺趨向於極端,仿佛全部都是身外之物。

但睡眠中的跑記錄了我心靈中更深的悸動?近來總是睡不安穩。睡眠中帶來的刺激會影響白天裏的情緒。我想起年幼時的一些事,想到再稍大一些時候的一些事,甚至我聽到自己骨頭成長的聲音。我記得我在寒冬的早晨跑步上學,那些場景就像在眼前一樣,它們晃動著,真誠而純粹。但我在回憶它們時有時會覺得陌生,想不起來。對過去生活的一些瞬間,我經常發生一種短路般的失憶。

我的寫作也常常中斷,這使我聯想到自己長跑中的耐力不足。隻有我的母親偶爾會對我整天待在家裏寫作的時光產生奇異和吃驚,她甚至慫恿我出去跑跑,它可能改變生活的記錄——我也試過。一直在試。但事後一切又返回到過去的老路上去。我跑著,在起點與終點之間,我有時分不清自己是誰?誰是自己?我常常產生一種奇怪的離場感,仿佛置身物外。這像一句謊言,它誘惑了我寫作中的激情,然後續寫為另一種運動,直至生活重新來過……幸福,夢境,想象和愛在運動中悄然打開。

隻要不下雨,公園裏就有不少人。這是個挺大的園。以前我不留意,連它的入口在哪裏都分不清楚。突然有一天就冒冒失失地闖進去。像闖進了記憶中的那片田野。我走著,耳邊響著舒緩的音樂。我的左邊,是綠得正當時的草坪,還有與它相伴的花。紅色的。豔麗而奪目。不斷地有人走來,他們小聲談著話,其實聲音不小,隻是大部分被空氣吸收了去。我的右邊,是並不清澈的河水。水量倒是不小,有風的時候可以看到水麵上的波紋,隨著風向蕩漾著。偶爾,有紅色鯉魚跳上水麵,它並不著力,向上一躍,然後落下去,片刻間,消失不見。

水邊的平整的水泥路麵被陽光曬過,無數的行人的腳踏在上麵,間接地感受到了陽光的熱力。他們的身體被陽光照耀,散發出這個春天特有的閑散氣息。這個公園聚集了許多這樣的氣息。還好,並不是大熱的天,這種天氣裏的行走有一種恰如其分的溫情。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在行走中揮動著雙臂,不時地,把手伸出去,拉一下他的老伴,他們的腳步輕快。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臉色紅潤地拉著他母親的手。他乖巧而靈活地看著我——他仿佛知道我是誰?

我在尋找一塊高地,想看一陣子書。殘雪的《鬆明老師》,在陽光濃重的下午,那些紙頁間的鬼魅氣息打了折扣。我偶爾翻動一下,覺得那些字陌生。臨近水邊,有一群東北人撕扯著饅頭,喂河裏的魚。我扭轉頭看,有幾條挺大的魚追逐食物。隻可惜河水渾濁,看不太清。

向前走去。看起來不遠,試試,卻是挺長的路。在兩座橋之間,極少高地。我尋找半天,終是不見。樹底下多半坐了談情說愛的男女。看起來多半是學生。在人少處說著話。這是公園裏的低音區。也有四五個人一塊兒圍坐著,打撲克牌。有男孩子光著雙臂,襯衣的袖子卷起老高,不時地說起就業的事,聽起來有些艱難。

我拐上左邊往高處去的石子路。腳步慢慢地感覺到路的堅硬。但還是一步步地走上去。有花圃。大約是月季花吧,紅豔豔的,仿佛也有一種好心情。總是在不遠處,看見護園子的人。他們戴著紅袖章,樸素的紅袖章,我已經多年不見。那些人,男的,女的都有,一手拉著絲線,另一手拉著孩子。他們在放風箏。風箏已經高到天空裏去,拖動人的手臂,作誇張的掙紮。對我來說,有關風箏的記憶也已杳如黃鶴。在那些鄉野歲月裏,也許有一個關於風箏的夢,它引領著我。穿過歲月雲遮霧罩的麵孔,我看見了它們。奇怪,它們怎麼會飛呢?

還在走。生活的濃度和季節的濃度擴散成煙雲,在水平的路麵一望無盡。對於走路,我有一種心血來潮般的強烈快意。穿過那片小樹林就是一個出口,當然也是入口。那個看護自行車的女人也戴著紅袖章。同樣久違的一種標記物,看著它,想起少年時代。那時候係紅領巾,心情高昂而明媚。轉眼間,煙雲散盡,浩淼的皺紋滲入心底,平時隱沒成洞穴,在夜裏,同樣地,一望無盡。

道路會轉彎

每一個城市都有它喧嘩的出口和入口。T城當然也不例外。在我敘述開始的時候大約有一些人正在出城和進城。我在下班回家的途中就想到這個問題。妹妹在電話裏問起我回家的事。她並不知道我眼下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因為她從未經曆過。我對我正在經曆的一些事也全無把握。接電話的時候我正過橋,天空中下著雨,身上涼颼颼的。身邊是穿梭的車流和輕微的風聲,妹妹說著話,喋喋不休,我卻聽不真切。“你沒回去嗎?”她說,“你沒回去嗎?”這時候涼意繼續上升。橋麵下,河水上空正罩著一層輕紗似的薄霧。這一天距我初來T城已經是一年後,我慢慢地停下來。將車子支在路邊。一小會兒。我聽她說話。偶爾,她也停頓。我可能早已忘卻我在一年前的樣子,有一些細節因而無出處。她說,你還沒吃飯吧。我說是,然後把電話掛了。橋這頭,紛擾的行人和車輛像交錯上演的舊情節。我被一些事物阻隔,暫且邁不過去。瞬息間,有一絲單薄的寧靜正在生發。在我聽來,耳旁竟似一種特別的無聲。

我在T城已經生活了這麼久!並且這種生活的趨勢蔓延滋長。每一個能夠記起來的日子都具備一些虛幻的特征,而沉靜的日常生活卻陳舊灰敗得仿佛並未存在過,這個城市的氣息,有著閑散和慵懶的底子。這種潛隱的力向我的身體裏滲透,我想,是它們教會我生活的另一種樣子。這與我在家鄉及南方經曆的全然不同。路口的秩序、騎車人的速度、城市樓層的高度、市民們的言語特征,以及我在夜晚的夢境都在悄然地變形和更改。時間一長,我竟然分不清了這樣的更改從何而來,向何而去。我的一些朋友們,他們在這個城市生活了更長的時間,他們覺得厭煩過嗎?

天色一近昏黑的時辰,返家的人就多了起來。在每一條通向居民區的路上,買菜人臉上的居家氣息彌散開來。我觀察他們的臉。騎自行車的中年人的臉,在一種職業的圍困中躲閃、掙紮和微笑著的臉,他們以近似同類項的神色走近一種生命的趨向。我看著他們,學習他們的動作,把騎車的速度放慢,單腿支地,向路旁一個賣瓜的老人詢問價格。他大約還要待上一陣子,天大黑時,才會離開這兒,返回家中。他走的路大約與我們沒有大不同。向左或者向右,向南或者向北。然而,他走路的經驗更多,技藝嫻熟但感覺可能稍稍吃力。也不盡然。

有一次我目送他離開,向南,上一個斜坡。然後他左拐,從這條逼仄的小路駛上寬闊的大馬路。這路有一個自然的彎度。他在人流中行進,背影微駝但姿態輕鬆……然後我轉身,向另一個相反的方向走。回到我臨時租住的家。這兒也要轉一個彎,但道路的交叉處過於突兀而直接了,經常有人不小心地撞上路邊的階麵,“砰”一聲,他下來,然後,推上車子,不動聲色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