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期,我居住在一幢樓的十一層。我離開舊單位,悄然出行。我的理由並不充分,但能夠自圓其說。這種暫時性的居住帶有很大的隱蔽性。除了偶爾遇見一兩個熟識的人。其餘的多數陌生。我擁有自己心底裏泛濫的企圖,為此常常自相矛盾。是高處的寂靜讓我一天中有許多被分解的散淡時光,因為還不是真正的高處,所以並沒有那種嚴肅的恐慌。我放縱自己的思緒,在十一層,像一個浪蕩一生的人找到某個時期的歸宿。屋子裏總是很黑,麵朝西方,太陽光在一天中的多數時候吝嗇它的亮光。屋子裏很快地聚集起我的氣息,每一天,我早上醒來,望著天花板,習慣性地,聯想到下一步的出路。真正的聯想其實永無止歇,隻是它的相對集中讓我心存疑慮。在此一日與彼一日之間,它像流水一樣深刻地交接與傳遞。
我的一些朋友此刻都不知道我的所在。極度寂寞時,我把秘密泄露給其中的某一位。他聽到我的聲音,有一種突兀的驚奇。“我們都沒想到你會這樣離開了,你真的離開了嗎?”在我聽來,他已經預先獲悉了更多的秘密,從而把它製造成結果。我想,我已經進入到了流言的催逼之中。半年之後,我真的告別了舊單位。我回頭,看不到剛剛過去的那真實的一幕。十一樓是一個符號,它記載了我生命中的某一段時期,卻沒有細節,我伸出手去,再也抓不住它。
半夜裏時,我多數沉浸在睡眠之中。即使醒來,也已遊離了白晝的思維。我的書桌上開始堆積物品。它們漸次落入我的視野,而在別的時分,我多半視而不見。吃剩的藥、溫度計、台曆、手稿紙、一些舊書籍,它們散發出這個季節裏的熱。在我的筆下,開始湧現簡單的字跡……這種漢字帶給我榮耀和好奇。有時候聽到隔壁的電話鈴聲在響,聽不到狗叫,奇怪,它怎麼不叫了呢?夜靜得可怕,隻剩下一種聲音在急速前進。它們逼近我的房門,穿過門縫間的縫隙,有風在肆意地穿出去,“砰”的一聲,它到達了另一重門,被阻擋,產生停頓。它並不回頭,卻漸漸消失,仿佛沒有發生。在屋子外麵,是更加寧靜的空地。那兒有橘黃色燈光,玉米粒一樣,一瓣燈光串起另一瓣,像秋深時熟透的玉米棒,它的閃動的虛邊是胡須一樣的外包裝。一撕就是一些金色光,它們黏結,成為牢固的形體。
而我現在已經看不到它。這是白晝,有它另外特別的出處。這個下午有風。它同外麵的炎熱一樣占據這些時間段。人們把一些事情放置家中,而把其他的一點點撿起來。他們的笑聲、他們的手勢,同高度暫時脫離幹係。而我隻有同他們有間距,才可以發現這些。被我發現的還有:這是五月的下旬,當年,我剛剛離開家鄉來到省城。我臨時租住的房子是房東家的偏廈,平房,麵朝西方。下午時接受陽光的照射,窗台上有時積滿了塵土……
我還經過那幢樓。上下班時間看見它的十一層,目光在路程的遞接中發現它的縱深。它竟然很高,在地下我必須仰望。看得脖子都發酸了。一個月前我又去了那裏,見到以前的一個舊同事。他有些意外地盯著我看。夜晚中談起往事。他的兒子都快兩歲了。1998年,他還沒有談女朋友的時候,有時一連幾夜在我那裏留宿。
半夜裏樓道很黑。從十一層看下去,地麵上是蠕動的車流。不同的高度都有燈在亮著。
那夜睡得很晚。衛生間的燈一直未關,我在鏡子裏看見自己25歲的臉。是淩晨二三時的樣子,我看到自己。在鏡子裏。並不蒼老的臉。
臨近天亮的時分睡過去。隱約中聽到鼾聲。我想那不是我自己的。肯定不是。但鼾聲慢慢變重,我醒來,看見窗簾處已經透出曙光。是在十一層,屋子裏仍然呈暗灰色。
同屋的那一位,在同樣的夜裏,睡眠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