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說,幸福即是痛苦的避免。所謂痛苦是實在的,而幸福則是根本不存在的。痛苦不存在時之狀態,無以名之,名之曰幸福。是故人生之目標,不在幸福之追求,而在痛苦之避免。人生即是由一串痛苦所構成。能避免一分的苦痛,即是一分的幸福。故悲觀主義者待人接物,步步為營,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是悲觀主義的真諦。從壞處著想,大概可以十猜十中百猜百中;從好處著想,往往一次一失望十次十失望。所以樂觀者天真可愛,而禁不住現實的接觸,一接觸就水泡一般地破滅。悲觀者似乎未免自苦,而在現實中卻能安身立命。所以自殺者是樂觀的人,幸福者倒是悲觀的人。
義憤有一天我從馬路上經過,看見壁上有一幅碩大無朋的宣傳畫,上麵寫著“我們要驅逐倭寇收回失地”,畫的是一個倭兵,矮矮的身量,兩腿如弓,身上全副披掛,臉上滿是橫肉,眼裏冒著凶焰,嘴裏露著獠齒,做獰笑狀。他腳底下是一堆一堆的骷髏,他身背後是一堆一堆的瓦礫。他代表的是凶殘、破壞、橫暴、黑暗。這幅畫的確畫得不壞,因為它能活畫出倭兵的一副窮凶極惡的氣概。
過幾天,我又從這裏經過,我又回過頭望望這幅壁畫,情形稍為有點兒兩樣了。這畫裏的倭兵身上沾滿了橘子瓤,臉上身上都沾滿了橘子瓤。這些橘子,一經沾上,是不容落下來的。
我略略查看,橘子瓤的塊數,總不在百八十以下,而且大多數都很準確地命中了,想見投擲的技術很不壞的。
投橘子瓤的是些什麼人呢?當然是我們的愛國的民眾。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當然是因為激於義憤。他們看見這幅畫裏的倭兵,就想起真的倭兵來了,於是義憤填膺,頓起殺賊之念,可巧四川的橘子既多且賤,可巧嘴裏正嚼著一塊橘子,於是忍無可忍,“呸”的一聲將橘瓤吐在手裏,颼一聲擲將過去,“啪”的一聲不偏不倚地命中了倭兵的身上。一個人這樣做,許多人起來仿行。頃刻而倭兵遍體瘡痍,而我所費者僅為本來要吐在地上的百八十塊橘瓤而已。
平心而論,這些義憤之士都是可欽佩的。他們是有良心的,他們是愛國的。從前我遊西湖,看見嶽墳前有不少人圍繞著秦檜的鐵像小便,大家爭先恐後地向他身上澆衝,有些擠不進的便在很遠的地方吐送一口黏痰過去。這件事雖與公共衛生有礙,然而也是一種義憤的表示。這都證明人心未死。
不過,我常想,假如我們把這種義憤積蓄起來,假如我們不亟亟地把橘瓤作為宣泄義憤的工具,假如我們能用一個更有效的方法使敵人感受一些真實的打擊,那豈不是更好嗎?聽說普法戰後,法國的油畫院中陳列著普兵屠害法人的畫片,令法人有所警惕。這並非是“長他人的威風,滅自己的誌氣”,這是要鍛煉磨礪人民的複仇心。聽說那些畫片上並沒有橘子瓤或黏痰之類。
我們要驅逐倭寇,收回失地。那幅壁畫是提醒我們這種意誌的。戲台上的曹操,我們殺他做啥子?
快樂天下最快樂的事大概莫過於做皇帝。“首出庶物,萬國鹹寧。”至不濟可以生殺予奪,為所欲為。至於後宮粉黛三千,禦膳八珍羅列,更是不在話下。清乾隆皇帝,“稱八旬之觴,鐫十全之寶”,三下江南,附庸風雅。那副誌得意滿的神情,真是不能不令人興起“大丈夫當如是也”的感喟。在窮措大眼裏,九五之尊,樂不可支。但是試起古今中外的皇帝於地下,問他們一生中是否全是快樂,答案恐怕相當複雜。西班牙國王拉曼三世(bderRhmnⅢ,960)說過這麼一段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