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曾亮習慣以宴飲的方式,和弟子們聚在一起研討桐城古文,偶然發現喜為古文的馮誌沂有誤課現象,詢問門徒,才知道他還去張穆那裏聽講“樸學”。
“樸學”是門什麼學問?即《漢書·儒林傳》裏所說的“質樸之學”。因漢儒治經注重名物、訓詁、考據故名。後世常稱漢學中的古文經學為“樸學”,也指清代的乾、嘉學派。
張穆,原名瀛暹,字誦風,亦字碩石、石舟、石洲。山西平定人,優貢出身,先考取白旗漢教習,道光十九年參加順天鄉試,誤犯場規,被革去優貢生,永遠不準考試。科場上的失利,非但沒有湮沒了他的才華,反之,更激起他潛心治學的意誌。兵法、農政、水利、海運、天文、地理、殖貨等書籍無所不窺,而且都加以深究,務求洞達,成為與魏源齊名的學者,京城士子紛紛持文詞求政,以至達到為文不經石舟嗬斥、訂正,“未可示人”的地步。張穆的主要成就表現在精研地理方麵,亦兼好金石、碑版的考證。詩文、書法俱佳,海內外學者競相寶愛之。著作有《齋詩文集》、《蒙古遊牧記》、《延昌地形記》以及《顧亭林年譜》、《閻若璩年譜》等多種。
馮誌沂初識張穆,大概始於京城士人經常進行的宴飲雅集、談詩問業等交遊活動。活動中張穆語驚四座,胸襟磊落的表現,頗令馮誌沂欽慕。當多次聆聽了張穆演講的那些“高論”,認為石洲先生是繼顧炎武、閆若璩之後的又一文雄,由衷而生仰止之意。其時張穆在宣南的上斜街寓居,與翰林何紹基緊鄰,兩家隻隔一牆,何公調侃曰:東柯西枝兩農夫。
何紹基,字子貞,號東洲居士,晚號猿叟,湖南道州人,與馮誌沂同登丙申科進士。工經術辭章,精於考訂旁及碑版文字,書法冠絕一時,曆官翰林院編修,國史館提調,閩、粵、貴等省鄉試主考、四川學政,晚年授徒講學,主持蘇揚書局。
馮誌沂常攜酒去何紹基家,必邀張穆同飲。張穆是個極重鄉土觀念的人,因之對馮誌沂懷有特殊的親近感。稍後的道光二十三年,何紹基和張穆積極發起集資,在報國寺西側為清初大學問家顧炎武修建神祠,次年落成,簡稱顧祠。商定,每歲春秋兩季和顧炎武的生日,都要在顧祠舉行祭祀活動,張穆為首任祭主。
顧炎武曾經倡導的樸實學風,對道、鹹時期講求經世致用的實學很有影響,行成砥礪誌行的新的士人風氣。故而,顧祠也就成了京城士人交遊活動的一個亮點。
顧祠落成初祭之日,首批參與者有:何紹基、苗夔、陳慶鏞、蘇廷魁、湯鵬、羅衍、莊受祺、馮桂芬、趙振祚、朱琦、潘曾瑋、楊尚誌。這天,張穆特邀馮誌沂“襄祭祀事”。
能受到京中大儒的垂青,他覺得十分榮幸,寫詩《石洲用山穀韻枉贈次韻奉答》曰:“鯫生晚相識,矜寵逾望外。微言發深省,功視讀書倍。人生等浮雲,倏忽生變態。惟當風月夕,載酒時相對。所就未可期,為幸良已大。”
張穆了解到他的家世情況以及刻意新學的熱望,贈詩雲:“環顧英妙才,知大有人在。矧君雁門產,祖德裴柳配。”又“弓冶二百年,允宜厚自愛。刻意求實是,樂溢言語外。”張穆實乃性情中人,性相契則肝膽相照。通過顧祠這條聯絡友誼的紐帶,兩人更加深了彼此之間的交情。
張穆自從受了科場失利的打擊後,看破了人生世路,深居簡出,整天鑽在自己的“齋書屋”,傾力著書立說。翻檢文獻典籍時,凝神靜氣,默不作聲,而收徒講學,卻嗓音洪亮,口中滔滔不絕,恨不得把滿肚子的知識全部奉獻給年輕晚輩。求知若渴的馮誌沂每入其門,必全神貫注聽講,認為石洲先生講授的樸學,正是自己稍欠或不懂的知識,可以彌補自己的不足。
“樸學”內涵深邃,其他士人嫌這門學問太耗費精力,敬而遠之。馮誌沂為了學懂弄通,下決心刻意而為,有時見張穆“丹黃一卷窮朝晡”,精專苦索的樣子,很不好意思打擾,轉而向與張穆時相往來的苗夔先生請教。
苗夔,字仙簏,河北肅寧人,優貢出身,未補官,以教書為業,居京專治“絕學”,造詣很深。“絕學”即瀕臨失傳之學,如篆籀,訓詁、說文等。沒想到,張穆誤解了馮誌沂的好意,猜疑其“隨俗憎愛”,心態浮略;實則,馮誌沂根本不知道張穆和梅曾亮在京城各樹一幟,互相爭鳴那些事兒。後來聽同仁們說:梅先生避談“樸學”,石洲先生不喜“八家之文”。梅先生得知小馮君跟石洲研習樸學,既不反對,也不支持,比較寬容。張穆發覺小馮君依然不舍桐城古文,很惱火,有時耐不住性子“怒加誚嚷”。馮誌沂並未因此而卻步,照舊往來於兩家之間,各取所長。
終於,張穆被馮魯川肆力於學的韌勁所感動。有一次,兩人晚酌,聊起“樸學”時,張穆坦誠地說:既然跟我治樸學,務須持之以恒,即使有深奧難懂之處,隻要心專力銳,久之就會融會貫通。其次,凡前賢遺存下來的,有價值的資料,要注意羅,積累既多,才能體會到與古人對話的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