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聽明白了,世上真有這樣的人。
1
小蘭子住的地方叫羊胡溝,山區,要想看天什麼樣,在任何角度都得仰脖。視平線全是山,這一座擋著那一座。樹五花三層,像肋巴肉一樣,這在春天不明顯。秋季,樹,有黃的,有紅的;有的像傻子似的還綠呢,鬆樹。
蘭子十五歲,要不十六,她不記憶,問就說“屬龍”。她不光屬龍,還不上學,念到四年完事了。家裏錢不充足是一方麵,主要是她不愛念。念的玩意兒—蘭子分析編課本的人腦子不正常——一點意思都沒有。有意思的玩意兒,比方說——馬為什麼站著睡覺,在北京生活是什麼滋味,廣州離溫州多遠,開飛機的人都叫什麼名,多了,還有好多疑問小蘭子一下子想不起來,課本上沒有,老師也不知道。
“中央幹部知道羊胡溝嗎?”幾年前,蘭子問老師。
老師的目光像一隻手,按住她腦袋往脖腔子壓。“你有病!”老師說。
“屁!”蘭子說,在心裏。
除了幫家幹活之外,蘭子發明了不少遊戲。玉米葉子去筋,綁驢鼻子上,一出氣,像蛐蛐又像貓叫,“寧兒”,“寧兒”。她爸半夜添料,走到牲口棚邊兒,腿抖顫,嘴角往裏抽。她爸早先有過抽風病。明白後,他把蘭子從被窩拎出來,和驢站一塊兒,罵了一通,說蘭子欠他一頓揍,現在心慌沒勁,攢著。
“快找人家!快找人家!”他爸邊說邊咳嗽。
“誰要啊?誰要啊?”她媽盤腿坐炕頭,雙手塞腿下邊,探身子喊。
“像你這樣的,我不也要了嗎?”她爸用眼角紮她媽。
你算個什麼東西!
“我不是東西,反襯你更不是東西。”
他倆又打起來了。小蘭子在西屋躺著,想:明天幹什麼呢?割草,把後山的土豆起出來,上供銷社給小弟買田字格。上哪兒玩呢?不趕緊玩兒,以後嫁了人就玩不著了。
2
割完草,買上本子,蘭子想起來一個好主意。
臥雪山後有一片草地,可平了,草可好啦,最矮的也有半尺高。這不是秋天嗎?早起,露水像玻璃碴子,遍地晃眼。小水珠趴在葉子上,大露珠軲轆到草心兒裏,草心像酒杯盛酒。
小蘭子薅一棵草,仰脖喝露水,涼,有一股青草味。喝,喝,喝了十多棵草。哎?把露水收到一塊兒,慢慢喝。不對,賣錢,賣給城裏人。城裏人傻,他們啥都買,野菜、搓澡的絲瓜瓤子、雞爪子,太傻了,賣給他們。
蘭子從家拎來一個黑陶罐兒,原來裝大粒鹽,有麻編的提梁。用什麼收呢?想了半天,她想起雞毛撣子。兩樣東西用井水洗幹淨了,那是自然,沾灰,露水就渾了。
蘭子放下小罐兒,拿雞毛撣子在草上轉著一掃,手一擼,順到罐子裏,一次弄一酒盅。
她起早三天,攢一罐。
蘭子跟大舅借十塊錢,借就不還了,大舅對她好。準備進城,賣露水。
從羊胡溝走出十五裏地到高速路,截一輛賣大米的農用三輪車就進城了,三塊錢。對,她還揣了一隻打酒的錫拉提子,一兩一提子那種。她跟老娘說,上二舅家玩一天,二舅家住桓仁縣,根本不在城裏。
3
這不是一般的城,多大。縣城什麼的,都不好使。城,密密匝匝讓樓包著,像白菜心。就算你瞅到天邊界兒,影影綽綽也有樓影,就是單薄點兒。
蘭子跟二舅來過,也坐賣大米的車,停在家樂福。晚上五點返,再交三塊錢車費。
小蘭子賣露水了。她膽兒大,賣啥都敢。有啥不敢賣的?又不是人肉。
她先在市場賣大蔥的地襟兒賣,蹲著。
“露水啊,露水——”
“鹵水?”一個人帶半尺高的毛圍脖兒,問。
“露水,草地露水。”蘭子回答。
那人晃晃頭,走了。
還有一人,捧黑陶罐往裏看半天,可能找魚蟲呢,還聞聞。
多少錢?
一毛錢一兩。
那人閉眼算半天,走了。
沒人買露水,蘭子倒餓了,五角錢買一個烤紅薯,熱騰騰的,吃。沒有高級的包裝,露水就不好賣,蘭子想。張嘴哈氣,紅薯燙上牙膛。
“上那裏邊賣去。”賣蔥的指身後的高樓,“寫字樓,裏邊人全有錢。”賣蔥的說完,跟賣紅薯的女人擠擠眼。
擠什麼眼,在哪兒不一樣。蘭子拎罐去了高樓。高樓的玻璃轉門就證明這地方好。蘭子剛進轉門,讓保安擋住,順門轉一圈兒又出去了。她在門口貓著,偷眼見保安被人喊走了,鑽進去,噌噌上了三層,一拐彎,走進一個大屋。
他們這兒一個屋一個屋都沒牆,拿玻璃當牆,白天也亮著燈。人腦瓜對著電腦,都不說話。
“賣露水!”蘭子說,大大方方的。
像口令似的,腦瓜兒全轉過來了,有的腦瓜從灰色隔斷上邊探出。
“賣什麼?”離蘭子最近的拔頂人問。他頭頂有二三十根頭發,從左鋪到右,像粘的。
“秋天的露水,喝了強身健體,肥頭大耳。環保。”
有那麼十來秒吧,沒聲,接著他們爆發大笑,笑著,互相對眼神,又笑。
一個端鋼精杯的人,擦眼淚,說:“你……再說一遍。”
蘭子雙手捧著陶罐兒,腳跟並攏,朗誦似的:“秋天的露水最幹淨,好喝治病,牛羊吃了膘肥體壯,人吃了……”她低頭想想,“不鬧小毛病。”
“哈哈哈……”這人走過來,用紙巾按眼窩:“啥是小毛病?”
“上火、牙疼、起疥子,嗯……落枕、脹肚。”
“哈哈哈……”
城裏人多傻,說這個也樂,怨不得趙本山年年上春節晚會。蘭子找一把椅子坐下。
他們圍攏,蘭子打開蒙罐的塑料布,拎一提子:“嚐嚐。”
“不行不行!”他們退。“不要錢。”“那也不喝,沒這個膽兒。”
有人問:“露水在哪兒整的?”
“我收集的,在山後草場。”
“誰知道是不是露水?”
“我知道。”蘭子說。
“喝死找誰去?”
蘭子笑了:“再啥也不能喝死啊!一毛錢一提子,你們要都買,十二塊錢包圓兒。”還上大舅的錢,蘭子掙兩塊。
“不行。”拔頂人說:“太便宜了,你這叫金風玉露,咋也得賣五百元一罐兒呀。”
“那你買吧,兩百元就賣。”蘭子舉罐兒。
“我哪行?窮人。”
“還有比我們農村人窮的?”
“嗨!”鋼精杯人說,他戴一個鉑金戒指,“你們農村人富,肥豬滿圈,糧食堆到房頂。我們比不了。”
蘭子聽出諷刺,諷刺就諷刺唄。她說:“誰買?”
“我們不敢買。”一個紅頭發的女入手遮嘴邊,“你應該上北京,獻給中央領導,那你就上電視了,成名人嘍。”
“東方之子……”他們起哄。
在這歇一會兒吧,挺暖和的。蘭子數電腦,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你中學畢業還是小學畢業?”問話這人腰別兩個手機。
“小學沒畢業。”蘭子說,“三年級。”
“不簡單,敢進城做買賣。沒有衛生許可,沒有營業執照,這是違法經營,知道不?”
“就是不讓賣唄?”
“對,快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