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送他下樓,他抱著帆布兜,一瘸一拐消失在黑夜裏。
王小豆是我兒時夥伴。家屬院中我們倆算弱者。強者什麼樣呢?是光板(沒襯衣)穿一件髒棉襖,北風吹到肚皮上不覺冷的人;是“啪、啪”往手心吐兩口唾沫,一口氣爬上鬆木刷黑漆的電線杆子把白瓷壺擰下來的人,而且電不著。我膽兒小,棉襖裏也穿過襯衣和秋衣;小豆小我一歲,腿殘疾。弱者是被孤立的人,相當於兒童界的四類分子。我倆一起遊泳,上書店,一起湊錢買酸棗麵兒吃。酸棗麵兒像一塊土坷垃,掰開,扔嘴裏,嚼;或不掰,用舌頭舔。
我倆一直有來往,雖然中學不是一所,當知青的地方也不同。結婚前,我找小豆打家具,他在街道廠子當木工。所謂“打家具”實為買不起家具。用公家的木料“打”一個立櫃,一個寫字台,一個床頭櫃。刷好漆,小豆和我推回家。那是雨天,雨水把家具衝得亮晶晶的,橙黃如玉。小豆濕頭發貼在額前,衝我笑,我也衝他笑。
結婚後,小豆到我家做客,用手摩娑紅毛毯和床上方的一對皮箱,掏手絹擦皮箱閃閃發亮的鎖。而箱子裏並沒有幾件衣物,更無珠寶,隻有我妻子珍藏的結婚證書和我寫的一紮情書。小豆每次都檢查家具,拉開抽屜,關上;貓腰看榫頭結合是否牢靠。
當時我們忽略了一件事,即小豆的婚事。那時候的人心粗,不知道關心朋友。一次,小豆傍晚來了,紳士氣地戴一條花格巾,頭發整齊,臉上帶著笑意,說:我處朋友了。
“是嗎?”我妻子既高興又意外,問詢。
他倆一來一往地說,小豆誇完女友又說不足,我妻子說人好就行,勸婚。
小豆再來,還高興地述說,但女朋友換了。我妻子急切了解“這一位”的情況,勸他早點兒辦。他走後,我妻子說,小豆這個情況還挑啥?真是。
在我們那個小地方,觀念牢固並可怕地控製著人的行為。當時,一個姑娘要嫁給一個瘸子,幾乎像造反一樣。
小豆再來的時候,我妻子從立櫃裏拿出一條紅圍巾,這是她當年全勤獎的獎品,猩紅色,有很長的人造纖維的白絨毛。她給小豆:這個送你對象,婚禮時就係這個。小豆,趕緊結婚吧。
小豆捧著圍巾手足無措,那天也沒檢查家具。
過了一個禮拜,小豆興衝衝來了,他的黃眼睛閃著一如既往的純潔神采,從兜裏拿出一個手工鉤的白台布給我妻子,說他女朋友送的。
這回我妻子挺感動。她的心理活動我清楚,一、台布比紅圍巾值錢;二、紅圍巾有答兌小豆打家具的情在裏邊。總之她覺得不好意思了。
又過了好長時間,可能有幾年吧,我女兒出生並上幼兒園了,小豆一直沒上門。那時候,各忙各的,也沒電話,不知他行蹤。我媳婦提起他幾次,也是問婚事。
有個星期天,王小豆來了,人憔悴,衣衫不整,進屋不觀賞家庭氛圍了,悶頭抽煙。一問,工廠解體,家裏房子動遷等等。他瑣碎地說,也不抬頭看我們,挺可憐。其實我和妻子想問他婚事,沒敢問。成家了,穿戴不至於這樣。
抽完煙,他從帆布兜裏掏出一樣東西,藍布包著。打開紅圍巾,像沒動過,帶著原來的玻璃紙,還給我妻子。
“咋……”她吃驚,臉木了。
“嫂子。”小豆用變形的手指搓前額,不好意思。我哪有女朋友?當年編瞎話安慰自己,也讓你們高興。我當時想,這些年咋也能處個對象,就把圍巾留下了。我沒這個命啊。也不能老騙著你們,一瞅這個圍巾,心裏就紮一下。
我妻子看他又看我,我也不知道怎麼說。還是女人有急智,她三兩下把圍巾塞他兜裏,說:小豆,圍巾你給我拿回去!我這人強,非看你媳婦戴這條圍巾不可,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五年。小豆,男子漢有點出息,這算啥呀?
我暗示妻子別說了,小豆快哭了。
我們送他下樓,他抱著帆布兜,一瘸一拐消失在黑夜裏,沒回頭。
再往後沒消息了,我一家去外地謀生。
昨晚,妻子看電視劇,說一條圍巾的故事。她歎一口氣,說:“小豆那年把圍巾送回來,現在一想還挺難受。”
我說:“他肯定結婚了,有一張合影,他妻子就係這條圍巾,但找不著咱們了。”
“是嗎?”她若有所思,又說,“那你咋不寫篇文章說說呢?”
說說就說說,要是小豆看到這篇短文後,把照片寄給我們,兩邊的心願都圓滿了。你說呢,小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