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小說集》(2 / 2)

半年過去了,先在就近的東京寄售處結了帳。計第一冊賣去了二十一本,第二冊是二十本,以後可再也沒有人買了。

那第一冊何以多賣一本呢?就因為有一位極熟的友人,怕寄售處不遵定價,額外需索,所以親去試驗一回,果然劃一不二,就放了心,第二本不再試驗了——但由此看來,足見那二十位讀者,是有出必看,沒有一人中止的,我們至今很感謝。

至於上海,是至今還沒有詳細知道。聽說也不過賣出了二十冊上下,以後再沒有人買了。於是第三冊隻好停板,已成的書,便都堆在上海寄售處堆貨的屋子裏。過了四五年,這寄售處不幸被了火,我們的書和紙板,都連同化成灰燼;我們這過去的夢幻似的無用的勞力,在中國也就完全消滅了。

到近年,有幾位著作家,忽然又提起《域外小說集》,因而也常有問到《域外小說集》的人。但《域外小說集》卻早燒了,沒有法子呈教。幾個友人,因此很有勸告重印,以及想法張羅的。為了這機會,我也就從久不開封的紙裹裏,尋出自己留下的兩本書來。

我看這書的譯文,不但句子生硬,“詰誳聱牙”,而且也有極不行的地方,委實配不上再印。隻是他的本質,卻在現在還有存在的價值,便在將來也該有存在的價值。其中許多篇,也還值得譯成白話,教他尤其通行。可惜我沒有這一大段工夫,——隻有《酋長》這一篇,曾用白話譯了,登在《新青年》上,——所以隻好姑且重印了文言的舊譯,暫時塞責了。但從別一方麵看來,這書的再來,或者也不是無意義。

當初的譯本,隻有兩冊,所以各國作家,偏而不全;現在重行編定,也愈見得有畸重畸輕的弊病。我歸國之後,偶然也還替鄉僻的日報,以及不流行的雜誌上,譯些小品,隻要草稿在身邊的,也都趁便添上;一總三十七篇,我的文言譯的短篇,可以說全在裏麵了。隻是其中的迦爾洵的《四日》,安特來夫的《謾》和《默》這三篇,是我的大哥翻譯的。

當初的譯文裏,很用幾個偏僻的字,現在都改去了,省得印刷局特地鑄造;至於費解的處所,也仍舊用些小注,略略說明;作家的略傳,便附在卷末——我對於所譯短篇,偶然有一點意見的,也就在略傳裏說了。

《域外小說集》初出的時候,見過的人,往往搖頭說,“以為他才開頭,卻已完了!”那時短篇小說還很少,讀書人看慣了一二百回的章回體,所以短篇便等於無物。現在已不是那時候,不必慮了。我所忘不掉的,是曾見一種雜誌上,也登載一篇顯克微支的《樂人揚珂》,和我的譯本隻差了幾個字,上麵卻加上兩行小字道“滑稽小說!”這事使我到現在,還感到一種空虛的苦痛。但不相信人間的心理,在世界上,真會差異到這地步。

這三十多篇短篇裏,所描寫的事物,在中國大半免不得很隔膜;至於迦爾洵作中的人物,恐怕幾於極無,所以更不容易理會。同是人類,本來決不至於不能互相了解;但時代國土習慣成見,都能夠遮蔽人的心思,所以往往不能鏡一般明,照見別人的心了。幸而現在已不是那時候,這一節,大約也不必慮的。

倘使這《域外小說集》不因為我的譯文,卻因為他本來的實質,能使讀者得到一點東西,我就自己覺得是極大的幸福了。

一九二0年三月二十日,記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