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保業娶二房,鬧得家裏全亂了套。他的孿生兄弟李保財躲在木工房裏與工匠們吃住在一起,已經三五日了。三弟李保坤借故外麵事忙,也已經幾天沒回家了。四弟把本來與保業同住在一屋病重的母親李老太太,搬到西院的堂屋裏,閉門日夜守護在病榻前,精心伺候。二弟媳靳氏、三弟媳劉氏,都攜子回娘家去了。新娶的比四弟保祥大六歲的陳氏,也躲到娘家去了。唯有一向順從丈夫的王氏留在家。她既不能藏,也不能躲得為丈夫娶二房前前後後張羅著。
這個大家庭一向是由妯娌們和李老太太共同承擔家務的。突然之間,內外事務一下子全落在了王氏一個人身上,她無論怎樣起早貪黑,還是忙不過來。隻好請了兩個廚娘幫忙,自己則騰出手來為丈夫操辦婚禮(李廣進在世時,嚴禁家務活請外人幫忙)。遵照保業的吩咐,她竭盡全力要把婚禮操辦得隆重些再隆重些,周全些再周全些。她要一絲不苟地按照丈夫的旨意,把野妞用八抬大轎風風光光、體體麵麵地抬進家門。那隆重熱鬧場麵一定要比當年迎娶她自己時更勝一籌,非要給保業把麵子爭足。保業娶的野妞又與別人家的女兒不一樣。她的嫁衣、嫁妝,一切物品都需要由保業家裏準備,而且逼嫁得緊迫。王氏既忙著做嫁衣,又忙著騰房子做洞房,還要把洞房重新裝飾得煥然一新。
一連幾日,隻忙得她晝夜不分,寢食不顧,腳腫腿酸,頭暈目眩。在迎娶的前一天下午,她和保業的堂弟保玖把接野妞的花轎裝飾得富麗堂皇。感到十分愜意後,正想再去查看各項準備工作是否還有疏漏時,就聽保業人還未進門,高嗓音先進來了:
“老媽子唉,快把新媳婦上轎穿的衣裳和繡花鞋給我,先叫她穿上試試,看合適不?”
“好嘞!”王氏聞聲沒等見到丈夫的麵,就匆匆跑進東廂房,抱著個紅包袱來到保業麵前,恭恭敬敬地遞給他說:“你讓她試試,不合適時拿回來,我改還來得及。”
“行,你們先把她坐的那台轎子裝飾好,隻要讓她滿意就行!”保業接過包袱,轉身往外走時又回頭囑咐說。
“知道了——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裏吧!”王氏忙轉身和保玖往花轎的四角掛著金色的彩穗和流蘇,拖腔笑應道。
自從保業進門後,保玖就一直不抬眼皮地忙著手中的活。看他出了門,才抬起頭憐憫地望著王氏說:
“嫂子,保業大哥好福氣啊!竟娶了你這麼個天底下難尋的賢妻。”
“唉——我也隻能這樣順應他了,何況他們早已生米做成熟飯了!二兄弟,這裏就拜托你了,我還得快些到別處去看看,不能有疏漏的地方,免得明天迎娶她的時候鬧得不高興。”王氏無可奈何地說著,快速離開保玖朝堂屋裏走去。
她撩起海藍色鑲紅幔的門簾,走進曾是她和兒子及丈夫三人的臥房,隻覺得被那火一樣的窗戶紙和火紅的牡丹花壁紙刺得眼花繚亂。她強作鎮定,再看一眼窗前那張紫紅鋥亮的三抽桌——本是娘家陪送自己的嫁妝,如今卻陪送她人。再看看床上那印花被褥和鑲紅頂的長枕,也都是自己日夜忙著縫製的。瞅瞅幾天前還摟著兒子和丈夫抵足而眠的木床——突然間,她隻覺得一陣顫抖,一陣心痛。急忙一手按住床沿,一手緊壓住胸口,緊閉雙目休息片刻,使轟鳴的腦,絞痛的心,顫抖的身子鎮靜下來。才睜開雙眼,強打起精神,仔細查看桌麵上為新娘準備的燭台、粉盒、胭脂、紅木方煙筐、長煙袋、棱花鏡、桃木梳、竹刮頭篦子等,見樣樣俱全,才放心地走出洞房。
再查看外間屋的八仙桌、條幾上新娘新郎拜祖先時用的香爐、燭台等,見也擺放得整齊,才退出堂屋。轉到香台子前,把老天爺的牌位放在香台子中間,虔誠地捧起盛滿紅高粱的香爐放在老天爺牌位前麵擺正。走到西院看臨時盤的鍋灶,壘的茶爐,租賃的餐具、茶具。到南院各兄弟、堂兄弟們的家裏撿查設宴的客廳是否準備就緒。找堂兄保錄詢問把所有親朋好友的請柬是否都已送到。找二弟保財問清要雇的兩班子吹鼓手是否定妥,聘請的廚師是否到位。就連陪客的、端菜的、倒茶斟酒的、放鞭炮的、迎新娘的男賓女客、撩轎的女童等,樁樁件件她都一一問清楚了,才算放心。
王氏一圈轉下來,已到深夜。她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回到那間新搬進的狹小的東廂房裏。她見五歲的兒子金玨狼狽不堪和衣趴在床上深深地睡著了。結了一堆燈花的油燈奄奄一息,不覺一股淒楚襲上心頭。她從盔頭子上取下銀簪,欲撥掉燈花把燈挑亮些,才發現油燈已近乎熬幹,她又匆忙往燈裏添了些油。
中秋的深夜,已是寒氣襲人。王氏抱起熟睡中的兒子,脫去他髒兮兮的衣衫和鞋襪,為他蓋上薄棉被。然後自己也脫掉幾天幾夜未曾離身的衣裳。摟著兒子準備放心地睡上一覺,稍稍歇歇腿腳,好來迎接連續兩天兩夜再不會有片刻喘息的忙碌。
王氏躺下後,沒把油燈熄滅。她在幽暗的燈光下,勉強睜大疲憊的雙眼,細細端詳著兒子那滿含委屈熟睡的小臉蛋兒。她見兒子本來水靈靈胖乎乎的小臉蛋,在僅僅十幾天裏,已變得又黑又瘦又髒。她環視一周這黝黑狹小的屋子,打量一眼這張極其簡易狹窄的小床,一種難言的酸楚再次襲上心頭……她微閉蓄滿淚水的眼睛,歉意地在兒子的小臉上親吻著。隻是她那長長的睫毛在兒子那髒兮兮的臉蛋上又留下了條條又濕又亂的痕跡。她在心裏說:
“可憐的兒子,娘一連幾天都沒顧得上照管你,竟然把你舍落成這個樣子,都是娘不好。可是,娘也是實在沒法子,不得不這樣做呀!希望你不要責怪娘……”她迷迷糊糊地剛要入睡,耳邊似乎突然響起一個嚴厲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