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天緯

王國維曾把詩人分為“客觀之詩人”與“主觀之詩人”(《人間詞話》),按照這種區分,李白屬於後一類,他的詩基本上是以自我為表現對象的主觀抒情詩。我們談論怎樣讀李白詩,實際上指怎樣讀李白的抒情詩。

李白的抒情詩最好讀。比如《靜夜思》,婦孺皆知。至今仍是年輕母親對剛會說話的小兒進行啟蒙教育時首選的“語言文學”教材。如《望廬山瀑布》《早發白帝城》《贈汪倫》《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等,人們不一定記得住這些詩題,但隻要提起第一句,大概小學以上文化程度的人都能流暢地背出來,理解詩意也絕無困難。

李白的抒情詩又最難讀。一首《蜀道難》,“奇之又奇”(唐殷璠語,見《河嶽英靈集》),當時就受到賀知章的激賞,曆經千餘年,解讀至今,它的主題仍是唐詩研究者探討的話題。《蜀道難》是用傳統樂府舊題寫成的七言古詩。李白還有不少名篇,是用當時新興的歌行體寫作的七言古詩。這些七古構成了李白抒情詩的核心內容,也正是我們要解讀的重點。

解讀李白的抒情詩,以方法論言,其大端有四:

一要知人論世。這是讀詩的傳統方法,也是非常科學的方法。知人論世,就是要弄清楚詩人生平的主要經曆,並且把他的詩歌創作與生活經曆聯係起來,說明一首詩是詩人在怎樣的生活遭際背景下創作出來的,又反映了詩人當時什麼樣的特殊感情。研究詩人生平經曆,屬於考證性質的工作,所依據不外兩個方麵:一是正史中的本人傳記及其他史籍、筆記、詩文中有關他的記載;二是他的詩文中關於自己生活經曆的寫實性內容。通常情況是,史籍關於詩人生平的記載往往很簡約,詩人生平事跡主要靠自己的詩文來展示。李白作為“主觀之詩人”,詩中較少寫實性記述,這就給我們的知人論世帶來了很大困難,也造成解讀李白詩歌的諸多失誤。1962年,稗山先生發表《李白兩入長安辨》一文,提出李白於開元年間還有一次長安之行的新說。這一說法於70年代得到郭沫若的讚同與發揮。進入80年代以來,研究者們就此展開進一步探索,確認了李白約於開元十八年“一入長安”,欲以幹謁求仕進,而以失敗告終的基本事實,並把《行路難》等名篇定為“一入長安”失意後所作,從而使這些詩的內容得到了正確闡釋。“兩入長安”說的確立,是當今李白研究最重要的成果,也是知人論世的成功範例。

二要把握詩人感情活動的特征及變化軌跡。仍以“兩入長安”言之。李白“兩入長安”雖然都以從政理想的破滅而告結束,但“兩入”的情況大不相同。“二入”是玄宗皇帝征召,李白在宮廷受到非常的恩寵,他一時躊躇滿誌,以為功業理想就要實現。孰料遭到權貴的讒忌,因而被玄宗日漸疏遠。更加上酷愛自由的他受不了宮廷生活的拘束,所以,當功業理想破滅之後,他作出了上疏請還的選擇。“二入長安”帶來了抒情詩創作的第二個高潮,《夢遊天姥吟留別》(按,詩題應為《夢遊天姥吟留別東魯諸公》,茲不詳說)就是此期抒情詩的代表作。將“一入”與“二入”兩個時期詩作的感情相比較,可以明顯看出它們各自不同的特征及期間的變化軌跡:“一入”諸詩,充滿著不平與憤怒;“二入”過後,李白經曆了無比的榮寵,也經曆了巨大的幻滅,他看透了仕途人生,清醒了,不抱希望了,因而遠離了憤怒,顯示出空前的曠達與超脫。“一入長安”,李白雖然沒有達到仕進的目的,但因為他尚未走近朝廷,因而對皇帝仍抱有幻想,對前途並未失去信心,所以詩中總是呈現失望與希望交織、痛苦中又能自我解脫的複雜感情,而且詩末往往拖一條光明的尾巴。“二入長安”過後,李白一時間對從政失去興趣,出世思想占了上風。從根本上說,李白終生都沒有放棄他的從政理想,但自“二入長安”後,每當在現實中遭遇重大挫折,出世思想就會抬頭。這是詩人進行自我精神療救的一種方法,也反映為其詩歌思想感情變化的一種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