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常麗芳換了張臉,不屑地猛一甩手,手機被打落在床上。
“切——啥人要看?自說自話,你以為你啥人?”
屏幕另一端,是美鵑無聲的哭泣……
大多數時間,甄伍仍舊住在海邊的租屋裏,每天早上總會在全身肌肉神經一陣猛烈的抽搐中驚醒。他以前聽說過“肌抽躍”,卻從沒有眼下這麼強烈地感受過,尤其睜開眼就是這空蕩蕩且四壁塗白的小屋,更令他恍惚間產生了身處冰冷太平間的可怖錯覺,也許睡夢中的他也不堅信自己還活著。而今天恰巧又不是,是一陣陣催命奪魂的敲門聲。甄伍聽出了房東的叫門聲,便踩上拖鞋去開門。
房東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婦女,五短身材,包子臉,五官相當糾結,焦點大約在鼻頭,一切都向鼻頭靠攏看齊。村裏人都叫她程家阿母,平日閑話不多,隻在關起門來跟男人吵架時不吝嗇口水。
“小李啊,下個月的房鈿要交了——還有啊,我手裏隻有你朋友邵先生的身份證複印件,合同上都沒你名字的,現在實際上又是你在住,我們是沒登記,講是講不算租賃房,你呢,還好也不要發票,不過不查沒關係,那要萬一查起來我就講不清爽了——你還是盡快補給我吧。”
程家阿母喚他作“小李”,那是啟亮簽合同時臨時給他改的姓,這會甄伍縱使三頭六臂,也拿不出“小李”的身份證。
“阿姨,錢我馬上拿給你,不過你這好象是私房啊,住什麼人也會有人來查麼?”
“小年青講起話來倒蠻輕鬆的,私房也是貸款造的嘞,外加我家男人做生意需要本錢,房子和地早就全部抵押出去了,在外麵虧得嘞家門也不認得,天曉得房子將來歸誰,反正現在家裏全靠這點房鈿過日子,還要貼補那個死鬼,我是鄉下人,不懂的,可你講萬一要出點啥事情,不是要斷我們家的活路麼?”
甄伍回房裏取了兩個月的租金交給程家阿母,告訴她身份證遺失了,正在補辦,需要過段時間,請她放心。程家阿母見甄伍付錢爽氣,又有口頭保證,便喜滋滋地轉身下樓去了。
關起門來,甄伍卻想了很多,其一,無論如何,這裏不是久留之地。其二,剛才的事情倒給了他些許啟發,天能是有身份證的人,他逃出了上海倒也算是老天幫他,但假如這隻戇徒還留在上海,就躲在他們找不見的某個角落裏呢?他要不要租房住呢?甄伍知道啟亮房地局裏有熟人,一查便知,於是給啟亮去了個電話。
果然,甄伍在電話裏都能清晰聽到電話那邊重而清脆的拍腦瓜聲音,“哎呀!真的誒——我怎麼就沒想到——”
甄伍心想,反正啟亮公安、派出所都有熟人,房地局查不到還有後著,天能八成是料定他們不敢報案,應該不會謹慎到甄伍這般隱姓埋名的地步。
查詢信息很快就回傳到甄伍的手機上,喜憂參半。喜的是,共有7個叫“李天能”的男性公民目前在上海租房,其中本地戶籍的共有3人,當中隻有1人年齡吻合,連戶籍所在街道都分毫不差。而且更絕的是,合同簽定日恰好就是事發三天後。但憂的是,也就恰巧該條記錄的房源登記項有缺失,地址上隻具體到小區名稱——普陀區金沙江路上的寶辰南苑小區,真是活見了鬼了。
甄伍斷定天能就躲在那個小區裏,但他似有顧忌,沒有立即與啟亮約定一同前往,而是電話裏歎了口氣:“唉——大海撈針哦——讓我先尋一尋那個小區物業的電話,看看他們能不能幫忙查一查,你等我消息。”
掛上電話後,甄伍哪裏還顧得上去尋什麼小區物業的電話,十萬火急奔出門去攔差頭。
下午2點鍾,甄伍趕到寶辰南苑小區。這是個破敗不堪的小區,一排排上世紀80年代造的老工房陳屍樣的躺在裏麵。他先去找物業碰碰運氣,結果自然令人失望,沒有任何租客登記信息可供查詢。甄伍在小區裏漫無目的地轉圈,希望能有所發現。他打算就這麼轉悠到傍晚時分,也許碰巧能遇見天能從外麵回來或出門吃晚飯。
來來往往的行人牽扯著甄伍的視線。這個時段,隻有老人與小孩,缺少了點激情與鬥誌,卻多了點祥和與安寧。正當他的心漸漸落定以至快要融入那祥和與安寧時,抬頭卻見一抹令他心頭一驚的顏色——淡粉色,那分明是一件polo衫——跟甄伍借給天能當道具的那件一模一樣——天下應該沒有這麼巧合的事,這個款式三年前就出了一季,還是限量版……
那是2樓一戶人家,借著1樓住戶在天井裏違章搭建的小屋屋頂,又搭積木似的加蓋了一層。緊靠樓體的大半是房間,外麵隻留有一個缺角——1樓的屋頂平台,一張餐桌見方,四周以鐵柵欄圈起,算是個陽台。與供人上下的簡易鐵梯相連,一來可作晾曬衣物之用,二來也給2樓加層住戶的門前留出些進出的回旋餘地。那件T恤就明目張膽地掛在陽台上——天能怎會料到甄伍能如此精確地找上門來。
甄伍沒敢立即爬梯子上去,因為他一路急急趕來,兩手空空,心下沒有多少底氣。隻猶豫了一會,便快步出了小區,在附近一家小超市裏買了把一尺見長的西瓜刀。然後又在旁邊的報亭裏隨便買了份報紙,將那西瓜刀夾在報紙裏握在手中。最後返回原地,心中默念“1——2——3”一口氣爬上了陽台,撩開POLO衫去敲門。可隻敲了一下,門便閃開了一條細縫,這才發現門是虛掩著的,並未上鎖。
甄伍用報紙輕輕捅開了門,一陣濃鬱的酒味撲鼻而來,嚴格來講,應該是酒糟味。十幾平米的小屋,一眼便能看個通透。一張零亂的單人床,一張寫字台,上麵有一大堆立著或傾倒的啤酒瓶和規格不一的票據,還趴著個爛醉如泥的天能。隻見他側臉貼於台麵,朝著大門方向趴坐在那裏,一半臉已被擠變了形,嘴巴半張著,活象隻合不攏下巴的鴨子,竟還往外流淌著惡心的口水。他滿麵緋紅,雙手軟綿綿地垂於台下,隻差一寸,便可夠到那油漬斑斑的肮髒地板。整個人看上去又象極了酣睡中的長臂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