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錢鍾書 蒼莽昆侖一代鴻儒

錢鍾書先生故去十多年了。臨行前,他留下遺言:“遺體隻要兩三個親友送送,不舉行任何儀式,懇辭花籃、花圈,不留骨灰。”楊絳先生謹守遺言,依之操辦後事。

錢先生去了,令人想起弘一法師的臨終偈子:花枝春滿,天心月圓。

但悄然西行的錢鍾書還是震動了世界,連法國總統雅克-希拉克也發來情辭懇切的唁電,說:我向這位偉人鞠躬致意,他將以他的自由創作、審慎思想和全球意識銘記在文化曆史中,並成為未來世代的靈感源泉。

寓居美國的餘英時也說:默存先生是中國古典文化在20世紀最高的結晶之一,他的逝世象征了中國的傳統文化和20世紀同時終結。

有學者將錢鍾書喻為“文化昆侖”。

這樣一個劃時代的人物,足令人深長思之。

嶔崎磊落的人生

錢鍾書的一生頗有傳奇色彩。

他1910年11月21日生於無錫一書香門第,其父錢基博是文史大家,一生著作甚豐。錢基博長兄基成無子嗣,按例將鍾書過繼給基成為子。

降生之初,有親友送來一部《常州先哲叢書》,伯父據以取名仰先,字哲良,而“鍾書”一名,則因“抓周”時緊抓一書而得。

“錢鍾書幼承家學,在錢老直接指導下,博讀群書,精於寫作,古文根底非常雄厚。進入學校後,他念的中學、大學及國外的高等學府全是第一流的。”(鄭朝宗)

未入清華前,錢已馳譽全校。1929年進外國語文係時,數學才考了15分,但國文和英文兩科特優,校長羅家倫約他麵談後立即定奪:如此奇才,當破格錄取。

大學期間,錢已創下讀書第一、發表文章第一、“橫掃清華圖書館”等多項“紀錄”。“他的中英文造詣很深,又精於哲學及心理學,終日博覽中西新舊書籍,最怪的是上課時從不記筆記,隻帶一本和課堂無關的閑書,一麵聽講一麵看自己的書,但考試時總是第一。”(饒餘威)

上課不作筆記,卻愛在本子上亂畫。同班的許振德,曾惱怒他奪去自己的“第一”,但錢的一次解惑,令他由衷欽佩,兩人遂成好友,上課常同坐後排。許君上課時注意某女生,錢就在筆記本上畫了一係列《許眼變化圖》,在班中流傳頗廣。

據說,其師長吳宓曾對幾位學子感慨道:“當今文史方麵的傑出人才,老一輩中要推陳寅恪先生,年輕一輩人中要推錢鍾書,他們是人中之龍,其餘如你我,不過爾爾!”

錢愛讀書,且記憶力驚人,“一目十行,過目成誦”,同學喬冠華稱他具備了“照相機式的記憶”。其用功之勤,亦無人能比。許振德說,他“在校時,以一周讀中文經典,一周閱歐美名著,交互行之,四年如一日。每赴圖書館借書還書,必懷抱五六巨冊,且奔且馳。且閱畢一冊,必作劄記”。

據他的同學、小說家吳組緗回憶,有一次在校園咖啡館,曹禺對吳組緗偷偷道:“錢鍾書坐在那裏,還不趕緊叫他給你開幾本英文淫書?”吳請錢開三本,沒想他隨手拿過一張紙,當下寫滿正反兩麵,列了四十多本,同時寫下作者姓名及內容大概,令吳、曹兩位校園才子歎服不已。

1930年,錢穆要出版《國學概論》,請錢基博作序,老先生就讓20歲的兒子試刀,後來竟一字不改交付了,因為錢鍾書的這篇序文確實寫得老到暢達。事實上,大學四年中,他已在《大公報》、《新月》等報刊發表文章近二十篇。在論孔夫子哲學思想的文章中,他說“孔子近乎鄉紳”,令張申府“深感其創辟可喜”,連連驚歎他是“現在清華最特出的天才”,“全中國人中,天分學力再沒有一個能趕得上他的。”

1935年,錢鍾書考取英國庚子賠款公費留學生,攜嬌妻楊絳同船赴英,前往牛津大學進修。錢所報的英國文學專業僅一個名額,據說其他考生皆因他的報考而放棄,吳宓的一名研究生後來隻得改報畜牧專業,去了愛丁堡大學的動物遺傳所。

留學期間,錢讀書勤奮異常,每逢假期,同學大多離校去別處觀光,他卻泡在牛津的圖書館,將那裏18世紀後的經典通讀一遍,並將圖書館譯名“飽蠹樓”(Bodleian),頗有書蟲飽餐後的快意。

“飽蠹樓”的書不能外借,錢養成了筆記習慣。結果,這個被稱為擁有“20世紀人類最智慧頭顱”的聰明人一生都沒丟下這項“最笨”的功夫,許多書他要反複閱讀,並將新知新得不斷添補到筆記上,最後成了隻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天書。從國外到國內,從上海到北京,他的筆記在木箱、麻袋、枕頭裏進進出出幾番周折,直至字跡模糊紙張破軟。抗戰時他靠這樣的積累完成了《談藝錄》,“文革”中他又憑著大量筆記完成了《管錐編》。

錢在牛津順利取得碩士學位,其畢業論文《十七、十八世紀英國文學裏的中國》半個世紀後還為英國女王訪華時所調閱。盡管這個學位極少有中國學生拿過,但錢卻以為,區區一個文憑,耽誤了他寶貴的時間。後來,他和《圍城》中的方鴻漸一樣,從英國去了法國。進入巴黎大學後,他放棄了學位,隻求自由讀書,期間遍覽法、德、意等國文學原著,空閑時間在咖啡館結識了一些留學生同胞,看見了人性中赤裸的本相,成為他日後小說中的素材。

回國後,28歲的他成了西南聯大最年輕的教授。他留了胡子,拿著藤杖,頗具紳士風度,學生們對這位年輕老師極其佩服。“他總是笑眯眯的,閃動著一對炯炯有神的眸子,既嚴肅又幽默。他老是站著,手臂撐在講台上。有時也離開講台,在黑板前來回慢慢兒踱著,在黑板上書寫英、法、德、意大利文以及拉丁文等。……他很少提問學生,總是滔滔不絕地講著,仿佛一股不盡的智慧靈泉涓涓地從他嘴裏奔流出來。”(趙瑞蕻《歲暮挽歌--追念錢鍾書先生》)但聯大這個教授,錢隻當了一年,據說他年紀太輕、學問太好又口無遮攔,雖深受學生歡迎,卻難免引起學識不如他的老先生的不快。

錢後來跋山涉水去了湖南,在剛剛建立的藍田國立師範學院擔任英文係主任,那裏的學生們,對這位魅力十足的年輕老師同樣佩服得五體投地。當年的學生周令本回憶:“他講話聲音很磁,講東西總是帶上表情,惟妙惟肖,上課很吸引人,我們每堂課一個字都不敢漏掉。”

藍田的生活單調刻板,格調卻豐富多彩。冬季嚴寒,找個木炭盆生火取暖,每到深夜,拿廢報紙包兩個雞蛋,水浸濕了投進炭火,煨熟了就是夜宵。錢用小鎮上買到的毛邊紙開始撰寫《談藝錄》,同時他已開始構思《圍城》,在湘西的山溝裏,和國師的同事們圍坐炭火旁,錢所講的故事就是小說的雛形。

錢在藍田待了兩年,1941年夏回滬。上海整個淪陷後,他與妻女擠在複興中路一個狹小的亭子間,住在沿街的房子裏,常在午夜聽到刺耳的軍靴聲,嶽父把在女子學院授課的鍾點讓給了錢,這樣才維持了平日的生計。就是在這樣的境遇中,他完成了《談藝錄》的修改,完成了《圍城》的創作。

1946年之後,錢任南京中央圖書館英文館刊《書林季刊》編輯,連載於《文藝複興》月刊的《圍城》1947年5月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此後連年再版。而用文言寫就的詩文評論集《談藝錄》則在1948年6月由開明書店出版。

同年,台灣大學、香港大學、英國牛津大學,先後聘其赴教,他均辭謝。理由很簡單,他給同窗Stuart的信中寫道:Still, one’s lot is with one’s own people(人的遭遇,終究是和祖國人民結連在一起的);錢還說過,“不是故國之外無世界,但不是我的世界”,楊絳也說:“我國是國恥重重的弱國,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們不願意。”

1949年5月上海解放,錢舉家北上,定居北京,任教清華外文係;1955年起任中科院社科部學術委員。他將身心投入了學術研究。自1950年代起,先後拿出了《宋詩選注》、《舊文四篇》、《七綴集》乃至紀念碑式的巨著《管錐編》。

“注釋了曆史,注釋了社會,也注釋了十年動亂”

早在大學期間,錢鍾書已立下誌願:“但願竭畢生精力,做做學問。”而學術研究伴他一生,未曾須臾相離。

承家學淵源,16歲時他已讀完《古文辭類纂》《駢體文鈔》《十八家詩鈔》等書;大學期間,專習西語的他不棄“宿好”,立下“親炙古人,不由師授”的雄心,選擇有名家箋釋的集部書,對照注釋和原文,大量檢索所引書籍加以驗證;“橫掃清華圖書館”的深研力索中,他已建立比較文化的觀念;留學英法期間,眼界大開,“漸悟宗派判分,體裁別異,甚且言語懸殊,封疆阻絕,而詩眼文心,往往莫逆冥契”。(《談藝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