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我青春火樣紅
年紀愈大,我便對自己能生存下去的本事愈有信心。因為我對生活的要求也愈來愈淡薄,所以我不需要積穀防饑。就算我一個人住在深山、寺廟裏麵,我都可以有好多享受,我仍然會覺得生活很好玩。
人生太短暫了,大情大性,才值得活下去。不理常規的感覺真妙,拋棄身外物的作為也是一大享受。其他人要說什麼,想什麼,讓他們去吧!理他們幹什麼?漸漸地,除了真話,什麼都不肯講。
活得老了,就學會觀察對方是怎麼樣的一種人。逃不過我們的法眼。
“我開發了內地市場。”
這個人說完給我一張名片。抬頭上,寫著是某某公司的經理。
一個經理能開發一個市場嗎?沒有整間公司職員的努力,沒有老板的眼光和大力支持,你做得到嗎?如果是你一個的,那麼去開另一間公司吧。
怎麼可以把一切歸功於一個“我”字?就算是老板,在外國也用“我們”,從不是“我”。英文的“we”是謙虛的,我們就學不會用這個字眼。
“我把赤字減輕了。”
政府裏的一個小官說。單靠你一個人?簡直是笑話嘛。
“我的宣傳做得很成功!”
你、你、你?
可憐得很,這些人是爬蟲類。
這個“我”字,說慣了,在老板麵前也用,老人家聽了心裏當然不舒服,但是狐狸嘛,笑著說:“非你不可。”
轉頭,找到另一個人,即刻炒你魷魚,留下你這種人,是危險的。
年輕人總認為自己是不可代替,在當今集體製作、合群經營的商業社會中,已經沒有了一個“我”字。公司一上市,連做老板的也是受薪,做得不好,隨時給股東們拋棄,哪來的我、我、我?
生意做得愈大,愈學會用人,知道人才會替你帶來財富,而常把“我”字變為口頭禪的家夥,將會給公司帶來禍害,小心小心。
要做“我”?也行,去當藝術家吧!一幅畫、一件雕刻,沒有了“我”,就死了。
寫文章也是,用“我”是種特權。
做生意嘛,還是少幾個“我”,用回“我們”吧!笨蛋!
人老了,像機器一樣要修,道理我也懂得。問題在有沒有好好地用它,仔細照顧,一定嬌生慣養,毛病更多。像跑車一般駕駛,又太容易殘舊,但兩者給我選擇,還是選後麵的,平穩的人生,一定悶。我受不了悶,是個性,個性是天生的,阻止沒有用,愈早投降愈好。到最後,還是命。
生老病死這個人生必然的過程,“病”是最多人討論的,“生”理所當然,沒什麼好談;“死”中國人最忌諱,從來不敢去提到它,今天要聊的是“老”。
得從時間角度去看,我們十幾歲時,覺得三十歲人已經很老。到自己是三十的階段,就說六十方老。古來稀了,還自圓其說:“人老心不老”。
我們對漸進式的改變從來不感覺,一下子從兒童到中年到晚年。譏笑別人老的,自己也一定有報應。豐子愷先生在三十多歲時已寫了一篇叫《漸》的文章,分析這種緩慢的變化過程,可讀性極高。
為什麼我們對“老”有那麼大的恐懼呢?皆因那些孤苦伶仃、行動不便的人給了我們的印象,以為大家老了,就會變成那個樣子。
你不想老嗎?商人即刻有生意可做,什麼防皺膏、抗老藥在市麵上一大堆,還有我們的整容醫生呢。但是,一切枉然,老還是要老。
應該怎麼老呢?我覺得老要老得有尊嚴,老要老得幹幹淨淨。
不管你有錢沒錢,一件襯衫總得洗淨燙直。做得到的話,怎麼老都可以接受的,不一定要穿什麼名牌。
中國人不會,旅行時就要向外國人學習了。他們當然也有衣著襤褸的例子,但是一般上注重外表。像在巴黎香榭麗舍,到了秋天,路上兩排巨木的葉子變黃,一輛小雪鐵龍汽車停下,是深綠色,走下一對穿咖啡色毛衣的老夫婦,在街中散步。一切金黃,和落日統一起來,有多麼美妙!
在中國,香港人有必要學老,因為他們是全世界最長壽的人群之一,男人平均年齡七十九到八十歲,女人八十六七歲,俱列世界第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