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七章 嫁娶的嫁娶,出生的出生,去世的去世(1 / 3)

不管蓓姬有什麼妙策能使鐸炳忠貞的愛情獲得圓滿成功,這個小婦人認為還未到時候。何況別人的傷痛遠比自己的利益渺小的多,況且她還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呢。

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一下子來到了整潔、舒適的住所,周圍的朋友對她關心體貼,她已經有日子沒遇上這樣善良的好人了。盡管她居無定所一方麵出於無奈,另一方麵也是天性使然,可有時候安靜的生活她也很滿意。能在恓恓惶惶的流浪生涯中稍做休息,她感到那份兒熨帖和安適真是妙不可言。

她自己心情舒暢,於是她就盡其所能使別人也都開開心心,要知道,若論取悅於人這門藝術,蓓姬有過輝煌的成就,堪稱一把高手。對付焦斯那樣的人,即使在大象旅館頂層閣樓上那次短暫的談話中,蓓姬略施小技就贏回了不少他的好感。不出一個星期,民政官員已經為她著迷為她瘋狂。以前隻有愛米莉亞和他生活,樂趣當然不多,所以焦斯正餐後有打盹的習慣;現在飯後他也不睡了。他帶蓓姬坐他的敞篷車出去兜風,不時請三五知己到家裏來聚會,巧立名目向蓓姬今天搞歡迎,明天表示祝賀什麼的。

公使館代辦泰普沃姆在背後說了蓓姬那麼多壞話,有一天來赴焦斯的飯局後,卻每天來向歐斯本太太問候致意。可憐的愛米向來不擅言詞,自從鐸炳走後,更是鬱鬱寡歡,沉默寡言;更何況家裏又來了如此出類拔萃的一位交際明星,如此一對比愛米就完全被遺忘了,法國公使館代辦對蓓姬傾倒的程度也不亞於他的英國對手。德國女士在道德問題上從不苛求,對英國人更是寬容,她們發現歐斯本太太的女友既漂亮又聰明,而且機智風趣,對她十分欣賞;雖然她沒要求進宮覲見,可是一些公侯顯貴聽說她優雅迷人,都想和她認識一下。那些天真的德國人對愛情和自由的詮釋,是約克郡和薩默塞特郡的正派英國人難以理解的;在一些看問題比較豁達和開明的城市裏,一個女人即使嫁過好多個丈夫都離了婚,也無損於她在社會上的名聲。自從焦斯有了自己的家,這個家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溫馨,最大的功勞者當然是瑞蓓卡。她又唱歌,又彈琴,笑聲不斷;她能說兩三國語言,所以人們都樂意到這所房子裏來,可是蓓姬卻讓焦斯相信是自己了不起的社交天賦和人格魅力把當地的社會精英吸引到自己周圍。

至於愛米,除了需要付賬單的時候以外,她絲毫沒有在自己家裏做主人的感覺。蓓姬很快就發現了解決辦法。她沒完沒了地跟愛米談鐸炳少校,毫無顧忌地盛讚他襟懷坦蕩,認為愛米不要拒絕那位卓然超群的高尚紳士,這樣的做法對他實在太絕情了。愛米為自己的行為辯解,表示她這樣做完全出於最純正的宗教觀念,說什麼一個女人一旦結過婚了……等等,何況嫁給喬治這樣一個優秀的丈夫已經是她的福氣,就得永遠的忠於他;不過,聽蓓姬誇耀少校時,她一點也不介意,甚至自己每天少說也有十幾次會把話題引向鐸炳。

討好喬吉和傭人的方法很容易找到。前麵已經說過,愛米莉亞的女仆佩恩非常熱愛寬厚待人的少校。起初她對蓓姬挺反感,認為後者是造成少校與女主人分開的禍根;可後來她改變了對克勞利太太的看法,因為克勞利太太成了威廉最積極的崇拜者和捍衛者。每逢兩位太太晚會上應酬下來,總喜歡在一起說說知心話,佩恩太太一邊為她們刷頭發(她總是把“頭發”hair說成air)——一個是金黃色的波浪條,另一個是柔軟的淺棕色長辮子,——一邊從不忘記插嘴為真正的紳士、親愛的鐸炳少校說句公道話。愛米經常讓喬吉給少校寫信,而且堅持要在附言中加上媽媽親切的問候。夜晚,她望著丈夫的瓷像,覺得瓷像再也沒有責備她的意思——如今威廉一走,很可能她反倒責備起瓷像來了。

愛米自從作出悲壯的犧牲之後,總是悶悶不樂。她整日神不守舍的樣子。她常常試著唱幾首歌(其中之一是威伯作曲的纏綿情歌《我一個人並不孤獨》,在老派的往昔,年輕的小姐們,那時你們恐怕還沒有出生,或者剛剛呱呱墜地,這首歌表明,早於你們活在世上的人也懂得愛情和歌唱);——那都是少校愛聽的。她在陰沉的客廳裏唱這些歌的時候,往往唱到一半突然中斷,然後走到隔壁臥室裏去,無疑又在她丈夫的瓷像前麵尋找心靈的慰藉。

鐸炳走後,有他名字的幾本書還在:例如一本德語詞典的扉頁上寫著“威廉·鐸炳,第一團”;一本旅行指南標有他姓名的第一個字母;還有另外幾本也是關於少校的書。愛米把它們統統挪到兩個喬治的瓷像下麵的五鬥櫃裏去,那兒也放著她的針線匣、小文具箱、《聖經》和祈禱書。少校走的時候把自己的手套丟在了這裏;過了幾天,喬吉在母親的文具箱內找東西時,發現手套折疊的整整齊齊地收藏在箱子的所謂秘密抽屜裏。

愛米對社交生活興趣不大,置身於人多的場合感覺很無趣;在夏天的傍晚,帶著喬吉散步走上很長一段路,乃是她的最開心的一件事(瑞蓓卡留在家裏與約瑟先生做伴)。散步的時候他倆總要談起少校,母親的口氣往往令兒子很想笑。愛米莉亞對喬吉說,她認為威廉少校是世上第一大好人:不但最高尚、最仁厚,也是最勇敢、謙和的。她不厭其煩地告訴喬吉,他們母子擁有的一切,無不托賴這位好心朋友慷慨的照應。

“你爸爸告訴我,”她說,“他小時候學校裏有個小霸王欺負他,是威廉挺身而出保護你爸爸;從那天起,直到你親愛的爸爸在戰場上為國犧牲,他們一直是最親密的朋友。”

“鐸炳有沒有替爸爸報仇?”喬吉問。“我想他一定會為爸爸報仇的!等我成了軍人,瞧我不狠狠地收拾那些法國人——你放心!”

母子倆在這樣的交談中一起度過了好多時光。這個簡單的女人把一個孩子當作傾吐心聲的對象。喬吉也是威廉的朋友,正像每一個熟悉少校的人一樣。

這裏附帶交代一下,為了顯示自己也是有情有義的人,克勞利太太在自己房間裏掛起了一幀小型肖像,此舉令許多人感到意外而又滑稽,因為此人正是我們的朋友焦斯。小婦人剛搬到塞德立兄妹家來的時候,可能覺得自己的箱籠紙盒如此簡陋很寒酸,所以常說她準備把留在萊比錫的行李要來,口氣似乎十分堅決。如果一位遠遊在外的旅人不斷念叨自己的行李多麼貴重,可那些行李又偏偏不在身邊——那麼,可千萬要提防那個旅行者!我敢發誓,那人是個騙子。

焦斯和愛米卻都不知道這條規矩。掛在蓓姬嘴上的那些看不見的行李中到底是否有大量貴重的衣物,他們覺得無所謂;但由於她身上的穿戴實在破舊不堪,愛米便把自己的拿出來給她,或帶她到城裏最好的時裝店去現買和定做。隨著境遇的變遷,蓓姬改掉了原先的一些習慣:胭脂口紅被束之高閣;好喝烈酒的不良愛好也摒棄了,隻有在愛米母子出去散步的夏日向晚,拗不過焦斯勸說,才湊趣兒喝一小杯對水的烈酒。如果說她已能約束自己,那個跟班向導卻一點也不見收斂。基爾什真是個酒鬼,誰也不能阻止他喝酒,也休想弄清楚他究竟喝了多少。有時候他自己都在納悶兒:塞德立先生的法國白蘭地什麼時候喝完了?總之,蓓姬比她住進這戶體麵人家以前喝得少多了。

後來,牽掛了很長時間的行李終於從萊比錫運來了。總共三隻箱子樣子很一般,送到以後蓓姬好像也沒有從中取出什麼貴重之物。但三隻箱子裏有一隻裝著她的一大堆文件(羅登·克勞利那一回正是在這隻箱子裏怒不可遏地翻尋蓓姬藏匿的私房錢),她得意洋洋地從中找出了一幅畫用針把它釘在自己屋裏的牆上,然後請焦斯來看。這是一幀小型肖像鉛筆畫,畫中那位紳士的臉容光煥發。他騎在一頭大象背上,慢慢地離開幾棵椰樹和一座佛塔。分明是一幅東方風情畫。

“天呀,這不是我嗎?!”焦斯驚歎道。畫上的紳士果然是他,穿著一八○四年款式的白色紫花布上裝。這幅舊畫過去一直掛在拉塞爾廣場老家。

“我把它買了下來,”蓓姬異常激動,聲音有些發顫;“當時我到拉塞爾廣場去瞧瞧能不能為我好心的朋友們提供幫助。買下這幅畫以後,我一直把它珍藏著;永遠不離身。”

“真的嗎?”焦斯喜出望外地歡呼起來,那種高興的神態簡直無法形容。“您現在還那麼看重這張畫,真是因為我麼?”

“您明明知道我有多麼敬重您,”蓓姬說;“不過現在何必再提這些,何必追憶往事,!一切都太晚了!”

那天傍晚的談話對於焦斯來說簡直如飲甘醇。愛米一回到家裏就覺得很累,身子不舒服,很早就睡了。客廳裏隻有焦斯和他傾慕的客人,正好傾心交談,而他妹妹躺在隔壁屋裏輾轉反側,聽見瑞蓓卡在給焦斯唱幾首一八一五年的老歌。真是奇怪,那天夜裏焦斯居然也和愛米一樣睡不著。

六月,當時的倫敦正處於社交活動的旺季;焦斯每天都要一句不落地閱讀無與倫比的《加裏尼亞尼信使報》(英國僑民最好的朋友),並在早餐桌上複述其中的摘要來吸引兩位女士。該報每周都有關於軍界動態的詳細報道,作為一個與部隊和戰爭有過接觸的人,焦斯對這方麵的消息特別敏感。有一次他讀到:

第一團奉調回國。格雷夫森德六月二十日電。東印度公司的商船“拉姆昌德號”今晨駛入泰晤士河口,船上載有這支軍團的軍官十四人及士兵一百三十二人。他們離開英國已有十四年了,在該團積極參與光榮的滑鐵盧之戰那年即被派往海外,後又在緬甸戰爭中戰功卓越。老團長邁克爾·奧多德高級巴思勳爵士偕同夫人及胞妹於昨日來到這裏。同船抵達的有坡斯基、斯塔布爾、麥克羅、馬洛尼上尉;史密斯、瓊斯、湯普森中尉;希克斯及格雷迪少尉。軍樂隊在碼頭上高奏國歌;當這些能征善戰的宿將走進韋特飯店時,群眾向他們熱烈歡呼,那裏早已準備好豐盛的筵席款待英國的衛士。不用說,宴會獨一無二,異常華麗;席間,飯店外麵的群眾繼續接二連三地發出熱情的歡呼,於是奧多德夫人及團長本人走到陽台上每人幹了一杯韋特飯店上好的紅酒,祝他們的同胞幸福健康。

另一次,焦斯讀到一則短訊,說鐸炳少校已回柴忒姆第一團報到。後來,焦斯又念了高級巴思勳爵士邁克爾·奧多德上校進宮朝覲的報道,麵君的還有奧多德夫人(由貝裏馬洛尼的莫洛伊·馬洛尼太太引見)和格露維娜·奧多德小姐(由奧多德夫人引見)。幾乎緊接在這以後,鐸炳的名字就印在中校軍官的名單中;因為黑維托普老元帥已在第一團回從馬德拉斯回國途中去世,國王有意在上校邁克爾·奧多德爵士返英後把他擢升為少將,同時諭知奧多德繼續擔任團長。

愛米莉亞對於其中的一些情況已有所了解。喬吉與威廉少校之間的信件往來從未中斷過;威廉走後也曾給愛米寫過幾封信,但語氣冷淡而不做作,從而輪到這可憐的女人覺得他不再屬於自己,正如鐸炳所說的那樣,她有了空間,他也自由了。威廉離開她以後,她十分痛苦。威廉所做的好事簡直數不清,現在回想起他的優良品質和對她忠誠的心,愛米莉亞的良心日日夜夜受到責備。她常常沉浸在這些回憶之中,越發看清遭她冷落的那份愛情是何等純潔,於是她埋怨自己不珍惜這份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