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的卜禮格斯小姐知道自己沒有什麼可依靠的,隻是貴人身邊的一個女伴,上次路遇時皮特·克勞利先生對她如此恭敬有禮貌,簡小姐又這般平易近人,使她因得到過多的寵愛而感到害怕。當索思碭家的名片送到克勞利小姐那兒時,卜禮格斯才找到個機會替伯爵小姐說句好話。而伯爵夫人還特地屈尊給她也留了一張名片,這使她欣喜得是無以複加。
“你認為索思碭夫人給你留名片是什麼意思,卜禮格斯小姐?我倒是挺納悶兒,”一貫自稱為共和派的克勞利小姐問。她的女伴對此作出的反應謙虛地表示:但願一位高貴的夫人不嫌棄一個清寒的正派女人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她把這張名片收進自己的工具盒跟最心愛的寶貝珍藏在一起。後來卜禮格斯小姐說到頭天,曾遇見克勞利先生帶著和他訂婚很久的表妹在散步。她誇那位小姐溫柔嫻淑,沒有架子,穿著相當樸素,簡直是不引人注意,並且以女人特有的精細把簡小姐的一身打扮從頭到腳作了一番描述和評價。
克勞利小姐讓卜禮格斯小姐囉嗦說下去,並不過多打斷後者的話語。隨著病體的漸漸康複,她很向往能有些社交活動。老小姐在布萊頓發現有能一起談談的人感到特別高興了,非但第二天就寄去了致謝的短箋,還邀請侄子皮特·克勞利去見麵。他應邀前往,索思碭夫人和她的女兒也一起去了。勳爵遺孀隻字不提克勞利小姐的精神問題,而是頗為小心地談談天氣、戰爭、拿破侖那個惡魔的倒台,談得最多的是醫生良莠不齊、江湖庸醫害人不淺以及她所推崇的波傑斯大夫如何高明、偉大、醫術高超。
在這次訪談中,皮特·克勞利使出了他的絕招,單從這一招可看出,他在外交界要不是初露頭角時,被埋沒了前程,本來有可能平步青雲的。索思碭勳爵夫人在談話中沒少罵那個科西嘉暴發戶(這在當年是一種時尚),說他是個作惡多端的魔怪,既是懦夫又是暴君,壓根兒不配活在世上,他的覆滅早就被預料到了,等等。這時,皮特·克勞利忽然替這個自稱“被命運選中的人物”打抱不平。他描述了締結亞眠和約時期的拿破侖,皮特·克勞利曾有機會在巴黎見到過當時的第一執政,那時他還有幸結識了大好人福克斯先生,這位政治家對拿破侖皇帝一向有很高的評價;盡管皮特與福克斯先生觀點頗有分歧,卻不能不對他深表欽佩。他還無比氣憤地談到聯盟各國對這位廢帝不講信用,後者不計個人得失向聯軍投降後,卻遭到令人恥辱的放逐,這種做法也太殘忍了,而取代他的一幫狂熱的天主教暴徒正在霸道地稱霸法國。
這番痛斥天主教並非正宗的話,挽救了皮特·克勞利在索思碭夫人心目中岌岌可危的形象;而他對福克斯和拿破侖的好評,又使自己在克勞利小姐心中的天平上砝碼陡增。本書在老小姐登場之初就提到了她與那位已故政治家不平常的友誼。作為一個地道的輝格派,克勞利小姐在戰爭期間始終持批評政府的態度。雖然可以肯定地說,皇帝的倒台並沒有使老小姐耿耿於懷,皇帝遭到虐待也不然會令她減壽或失眠,然而皮特稱讚她的兩個偶像正好合她意,這番簡單明了的見解大大博得了他姑姑的喜歡。
“那麼你認為怎樣,親愛的?”克勞利小姐問那位她一見就挺喜歡的年輕小姐;她看到漂亮而又嫻靜的年輕女子總是這樣,不得不承認,她的好感會像產生的時候一樣迅速變冷。
簡小姐臉漲得通紅,說自己不懂政治,這等事還是讓比她聰明的人操心去吧;不過她媽媽無疑是正確的,而克勞利先生的話也應該聽聽。伯爵夫人母女結束這次拜會告辭時,克勞利小姐希望“索思碭夫人能給一點麵子,讓簡小姐在有空的時候常來,給一個有病的孤苦老婆子送些慰藉”。勳爵夫人慨然承諾,於是賓主非常友好地分手了。
“別再請索思碭夫人來,皮特,”老小姐悄悄囑咐侄兒。“她愛端架子,蠢得夠嗆,你母親娘家的人怎麼全都一樣,我真是受不了。不過你得帶那個性情嫻靜、人又水靈的小簡盡可能常來。”皮特答應照辦。他沒有把姑姑對索思碭夫人的看法告訴後者,畢竟伯爵夫人還以為自己端莊的風度給克勞利小姐留下了很好印象。
於是可愛的簡小姐出現在克勞利小姐家的次數陡增,經常陪她坐車出去兜風,有好多個晚上和她一起在家打發時間。對於簡小姐來說,安慰一個女病人不是苦差使,沒準兒還正中下懷,因為有了較多的機會免於恭聽巴塞洛繆·艾恩斯牧師拿著腔調囉嗦的說教,也可以擺脫圍繞在她媽媽周圍的一幫馬屁精,他們也標榜濟世救人,也是投頤指氣使的伯爵夫人之所好。簡小姐生性溫和善良,甚至弗金也不嫉妒她,而逆來順受的卜禮格斯則覺得,有溫良的簡小姐在一旁時,自己可以少受氣。克勞利小姐與伯爵小姐處得相當友好。老小姐給她講許許多多自己年輕時的故事,這跟過去她慣於跟目無神明的小蓓姬講的完全不一樣;因為簡小姐天真無邪,在她麵前畢竟不好意思亂七八糟地亂講,而克勞利小姐的身份、教養不容許她不尊重如此純潔的心靈的簡小姐。而對於簡小姐本人隻有這位老小姐以及自己的父兄對她這麼慈善,此外從未得到真正的關懷,所以她也以真實的體貼和友誼來回報克勞利小姐的疼愛。
秋天的傍晚(那時瑞蓓卡在巴黎呼風喚雨,多少尋歡作樂的成功人士中間就數她最得意;而我們可憐的愛米莉亞,悲慟欲絕的愛米莉亞又在何方?真可憐!)克勞利小姐的客廳裏還沒點燈,黃昏時分,簡小姐常坐在那兒給她唱一些簡單的小曲和聖歌,卻也很好聽。夕陽緩緩西沉,海邊驚濤拍岸。每當歌聲停頓的時候,老小姐便從假寐中醒過來要求再唱。卜禮格斯則坐在那兒作編織狀,其實心不在焉地頻頻望著窗外漸趨朦朧的壯麗海景和愈來愈亮的天體星辰,不知流下多少歡喜的熱淚,她的幸福和感動是無法估量的。
而這時,皮特還悠閑地坐在飯廳裏,旁邊放著一本有關穀物法的小冊子也許是傳教期刊,獨自享用飯後提神的飲料,它對有無浪漫情懷的男士都合適。他呷著馬德拉白葡萄酒,頭腦裏想入非非,覺得自己挺不錯,對簡小姐的愛也遠超出以往七年中的任何時候——喝過了馬德拉酒,他會快樂得小睡一會兒。到了喝咖啡的時間,鮑爾斯先生會故意發出些聲響走進來請他上樓,那時往往發現皮特先生在黑暗中埋頭於他的小冊子。
就在某一天晚上,當鮑爾斯先生把蠟燭和咖啡送到樓上請皮特喝咖啡時,克勞利小姐對簡說:
“親愛的,最好有人能陪我玩玩皮克遊戲。卜禮格斯打牌還不如一頭驢子,她實在太笨了,”老小姐從不放過當著仆人的麵責怪卜禮格斯的機會;“要是能打一會兒牌,我大概會睡得好些。”
聽了這話,簡小姐的臉漲得緋紅,一直紅到耳根乃至細手的指尖。直到鮑爾斯離開客廳,門完全關好以後,她才說:
“克勞利小姐,我略懂打牌。以前我常陪我的好爸爸玩,所以會一點兒。”
“我高興極了。吻我,我親愛的小乖乖,”克勞利小姐在一陣歡樂中大聲嚷嚷。
當皮特先生取小冊子回到樓上時,正趕上她們一老一少相親相愛,這光景完全可以入畫。可憐的簡小姐臉上卻要發整晚上的燒呢!
在欽設克勞利鎮的教區長住所裏,有皮特·克勞利先生的最親近的人,皮特先生玩弄的種種計謀休想瞞過他的那些親戚。漢普郡和蘇塞克斯郡互相偎依著,比尤特太太在蘇塞克斯郡裏有朋友,克勞利小姐在布萊頓的別墅裏有什麼情況,他們都會向她通報,內容遠遠超過實際發生的。皮特待在那裏的日子逐漸增多。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回到莊上,他那不像話的老子整天泡在對水朗姆酒裏,跟霍羅克斯一家鬼混。皮特取得的成功使牧師一家子非常憤慨,比尤特太太越來越後悔(盡管嘴上不承認)自己的失誤造成如此可怕的後果,真不應該侮慢了卜禮格斯,真不應該對鮑爾斯和弗金那樣倨傲、吝嗇,以致在克勞利小姐家的撲婦和下人中竟沒有一個人就那裏發生的事情向她透露信息。
“要不是你摔斷了鎖骨,我怎麼會離開她。是做妻子的責任心把我給坑了,是你作為一名牧師不該有的打獵習慣把我給坑了,比尤特。”
“胡扯!這跟打獵有什麼關係?分明是你把她嚇壞了,瑪撒,”牧師插話說。“你是個精明能幹的女人,隻可惜你的脾氣太壞,太吝嗇兒,瑪撒。”
“要是沒有我給你管著,要不是我‘摳門兒’,你早就進了班房了。”
“雖然確實是這樣沒錯,親愛的,”教區長訕訕地說。“你太精明了。精明能幹過了頭,真是機關算盡。”
虔誠的教士早已習慣,倒挺想得開,會用一大杯紅葡萄酒來安慰自己。
“皮特·克勞利這個人在她眼裏究竟有什麼好?”他繼續說。“那家夥膽小如鼠。羅登雖然該死,到底是個男子漢;我記得他常鞭打皮特,哥兒倆繞著馬棚一個逃一個追;皮特總是被打得哭鼻子回家去告訴他媽——哈哈!我的兩個兒子中任何一個用一隻手都能扳倒他。吉姆說,直到現在提起皮特還記得他的外號是克勞利小姐給起的——真是個窩囊廢。”
“我說,瑪撒,”僅過片刻,牧師先生又說話了。
“說啥?”瑪撒問,她一會兒咬咬指甲,一會兒用手在桌子上彈著節奏。
“我說,幹嗎不讓詹姆斯也到布萊頓去?興許他有辦法對付老小姐。他很快就可以拿到學位了。他隻留過兩級——跟我一樣,——可是他有牛津大學的學曆,是大學生。他認識那裏的一些名門子弟。他是劃船隊的尾槳手。他長得帥氣有氣質。管它呢,我的太太,咱們放他到老東西那兒去。要是皮特敢說一句話,就讓吉姆揍他一頓。哈哈哈!”
“吉姆當然可以去看望她,”牧師太太道,接著是長歎一聲。“最好能把咱家的姑娘嫁進她的家門,隨便哪一個進去都成。可是她哪個也受不了,因為她們太醜了!”
做母親的說這話的時候,那幾位受到良好教育的小姐正在隔壁客廳裏彈鋼琴,可以聽到她們正使勁用僵硬的手指苦練一首技法相當高的樂曲。這些姑娘成天修習音樂、地理、曆史,或者縛上脊骨矯正板使腰背挺直,也挺難為她們的。然而,貧苦人家的女孩子,長得又矮又醜,加上膚色不好,縱然多才多藝,在名利場上又有什麼用?教區長的助理牧師或許願娶她們當中的一個,除此以外,比尤特太太想要脫手就再也沒轍了。這時,吉姆從馬房回來,當他路過走廊的落地長窗走進飯廳,一支短煙鬥插在他頭上的油布帽裏。他和父親開始討論聖萊傑大賽的賭注賠率,教區長夫婦之間的談話就此結束。
比尤特太太對於派遣兒子詹姆斯出使之舉沒有過多的奢求,所以給他送行時心情頗有些無奈。這年輕人被告知所負的使命後,自知此行樂趣或好處都不大;不過考慮到也許老小姐會給他點兒什麼像樣的東西作為紀念,那麼他可以在下學期到來前把催討最緊的欠賬先還去幾筆。於是他從南安普敦上了郵車,當天傍晚抵達布萊頓,隨身攜帶的除他的手提包和心愛的叭喇狗陶澤外,另外還有一隻大籃子,裏邊裝滿了從農場和果菜園裏采摘的農副產,都是教區長的家人送給親愛的克勞利小姐的。考慮到自己到達的第一夜去打擾有病的姑姑也許太晚而不合適,他就在一家旅店住宿,到次日過了中午,才去拜訪克勞利小姐。
老小姐上次見到詹姆斯·克勞利時,他還是個身板高長、體形難看的大男孩,正處在多事的年齡:嗓音可以從超凡脫俗的高音部轉向不可思議的最低聲部;臉上常常會長出一些有礙觀瞻的青春痘來(據說羅蘭德發明的“克你痘”能治此症);男孩子還曾偷偷用姐姐的剪刀刮臉,看見別的年輕女子會使他們不寒而栗;他們的大手和腳脖子會從已經太窄的衣擺中露出一大截;正餐過後,女士們在昏暗的客廳裏說著私房語,這樣的大男孩到那裏去,會把她們嚇著的;而留在餐桌旁的男士們本想無所顧忌地鬧聊,說說俏皮話,互相說點有趣的話題,要是有這號個子不小、懂事不多的大男孩在場,也就隻能作罷;外出作客時,做爸爸的喝下第二杯後說:“傑克,你出去看一眼今晚會不會下雨?”那少年離開尚未結束的宴會,既覺得很放鬆,又為人家還不承認他是男子漢而自尊心受到傷害。話說那時還是青嫩少年的詹姆斯,如今成了個像模像樣的年輕人,受的是高等教育,由於進的是一所板不入流學院,跟一幫“精英”混在一起,欠錢不還,留過級停過學,可算是已經了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