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1 / 3)

去年偶與朋友談起,擬有關於《老子》之作;朋友說,你寫過《樗下讀莊》,當然該談《老子》了。其實我倒不以為這麼順理成章。將近二十年前閱李澤厚著《中國古代思想史論》,意思淺近,不過他把莊禪算作一路,孫老韓算作一路,倒對我啟發不小。此前我尚且被通行之“老莊”說法束縛著呢。後來讀到馮友蘭著《中國哲學史》,原來他早就講得明白:“實則《老》自《老》,莊自莊也。”然而馮氏此語亦自有據,即如其所說:“《莊子·天下篇》,凡學說之相同者,如宋牼、尹文,皆列為一派,而老聃、莊周,則列為二派。”

《天下》晚出,絕非莊子所作,實乃一部先秦思想小史,於關尹、老聃雲:“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關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嚐先人而常隨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穀。’人皆取先,己獨取後,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餘,巋然而有餘。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苟免於咎’。以深為根,以約為紀,曰‘堅則毀矣,銳則挫矣’。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可謂至極。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於莊周則雲:“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瓌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於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

馮氏一番議論,最是鞭辟入裏:“據此所述,《老》、莊之學之不同,已顯然可見矣。此二段中,隻‘澹然獨與神明居’一語,可與‘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之言,有相同的意義。除此外,吾人可見《老》學猶注意於先後,雌雄,榮辱,虛實等分別。知‘堅則毀’、‘銳則挫’,而注意於求不毀不挫之術。莊學則‘外死生,無終始’。《老》學所注意之事,實莊學認為不值得注意者也。”如果細讀《莊》、《老》,當知二者實有本質區別。雖然《莊子》講“道”,《老子》亦講“道”;《莊子》說“道不當名”(《知北遊》),《老子》亦說“道可道,非常道”(王弼本一章);至於“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與“澹然獨與神明居”,皆指其所體會之道,乃無限超越於普通生活表象。然而《莊子》之道,並不同於《老子》之道。

概括說來,《莊子》之道是事物自然狀態,乃是本來如此,如《知北遊》所說:“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行,萬物不得不昌,此其道與。”《老子》之道是世界根本規律,可以加以利用,如王弼本三十九章所說:“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穀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莊子》講“無為而為”或“無為而無不為”,前一“為”字作目的解,後一“為”字作行為解;《老子》講“無為而無不為”,“無為”指行為,“無不為”指結果。從根本上講,《莊子》哲學隻涉及個人,而《老子》哲學針對社會。《莊子》說“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逍遙遊》),《老子》則津津樂道於“為天下”(王弼本十三章)、“取天下”(王弼本四十八章)。《莊子》說“夫聖人之治也,治外乎”(《應帝王》),與他人無關;《老子》之“聖人之治”(王弼本三章),顯然是針對“民”或“百姓”的。如果各取一語為代表,《莊子》是“吾喪我”(《齊物論》),《老子》則是“柔弱勝剛強”(王弼本三十六章)。世間“老莊”一說,人雲亦雲,眾口鑠金,其實無甚道理。我前著《樗下讀莊》,已經講明此事,這回把《老子》重新研讀一過,愈加確信無疑也。

從前寫《樗下讀莊》,曾說:“如果我們把《莊子》看成一脈人即莊學、莊學的後學和後學的後學的著述,那麼作為其中被寓言化的原型的老子可能在莊學形成之前,而《老子》的作者則是在莊學形成之後,即在莊學的後學與後學的後學之間。換句話說,《莊子》的大部分內容是完成於《老子》之前。”當時雖已讀了《馬王堆漢墓帛書(壹)》,卻尚未見著《郭店楚墓竹簡》;現在看來,這番話也許該作些修正。蓋過去僅僅覺出《莊子》非一時一人之作,卻未想到原來《老子》也是如此,而出土文獻恰恰證實了這一點。

郭店楚簡年代,多數論家以為在戰國中期(約公元前三年左右)。其中有三組與帛書及其後通行各本《老子》有關,學者分別稱之為《老子》甲、乙、丙,或《老子(A)》、《老子(B)》、《老子(C)》。當然這都是“姑妄言之”。楚簡這一部分(確切地說是這幾部分)真正名義如何,不得所知,根據後出文本予以命名,終究有些勉強。郭店楚簡不止與《老子》有關者,這裏因為話題隻涉及這一方麵,不如稱之為“楚簡甲”、“楚簡乙”、“楚簡丙”更其恰當。楚簡甲相當於王弼本《老子》十九章、六十六章、四十六章中段和下段、三十章上段和中段、十五章、六十四章下段、三十七章、六十三章、二章、三十二章,二十五章、五章中段,十六章上段,六十四章上段、五十六章、五十七章,五十五章、四十四章、四十章、九章。楚簡乙相當於王弼本《老子》五十九章、四十八章上段、二十章上段、十三章,四十一章,五十二章中段、四十五章、五十四章。楚簡丙有十四枚不見於帛書以後各《老子》,學者另分出為《太一生水》,此舉未必合理;其餘部分相當於王弼本《老子》十七章、十八章,三十五章、三十一章中段和下段,六十四章下段。總共二千餘字。單論與今本《老子》相合部分,約為後者的五分之二。其中六十四章下段,既見於楚簡甲,複見於楚簡丙,字句略有出入。

這樣就有兩種意見。一曰楚簡甲、乙、丙,並不屬於同一整體,而是各自獨立的三種文本,但均可以視為《老子》前身,以後融合為一體,並補充新的成分,成為今本《老子》。一曰三組竹簡乃是選本,或刪節本,戰國早期已有《老子》書在,且較郭店楚簡三組的總和為多。先秦文獻中與今本《老子》重複而不見於楚簡者,也被後者視為這一據說早已存在的全本《老子》的內容。這未免有先入為主之嫌。在沒有更早於郭店楚簡之有關《老子》文獻出土前,我對這種說法不敢苟同。

按照前一說法,《老子》之形成過程為時不短;而此一過程,基本上完成在帛書《老子》之前,即漢初時候。據此重新審視《莊子》與《老子》的關係,或許會對《莊子》與《老子》某些話語重複的問題,有一更為切實的認識。《莊子》中與今本《老子》重複的話語,情況並不相同,不能一概而論。其中前冠有“老子曰”、“老聃曰”、“故曰”、“故”和“夫”者,指為引文尚且說的過去;若是行文中有一兩句相近,乃至連文字都不一致者,譬如《莊子·應帝王》之“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遊於無有者也”與《老子》王弼本七十七章之“是以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也說成有所沿襲,則未免牽強附會。蓋發此論者,頭腦中尚有《老子》五千言早出的印象在也。

《莊子》文本駁雜,自相矛盾,顯然不是一時一人所作,且早出與晚出,亦非過去區分以內篇與外雜篇那麼簡單。內篇中有莊學後學之後學作品羼入,外、雜篇中有屬於莊學或莊子後學的篇章,而這些篇章中又夾雜著晚出段落。所以泛言《莊子》,最容易生出偏差,須得看在《莊子》哪一篇,又在哪一段也。譬如外篇《知北遊》,立論甚為精辟,與內篇《逍遙遊》、《齊物論》相當,然則“知北遊於玄水之上”一節中之“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為也,義可虧也,禮相偽也。故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道也’。故曰‘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無為而不無為也’”一段,早經論家指出其為後人羼改。恰恰其中頗有與《老子》重複之處,然而隻不過涉及這很可能是羼改的一小段話而已,既不能代表《知北遊》其餘部分,亦不能代表《莊子》全書。也就是說,不宜將《莊子》視為一個整體,當作推論的依據。

《莊子》與《老子》重複話語,有見於楚簡者,如《庚桑楚》之“老子曰:‘……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在楚簡甲;《胠篋》之“故曰‘大巧若拙’”,《在宥》之“故貴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寄天下”,《寓言》之“老子曰:‘……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讓王》之“唯無以天下為者,可以托天下也”,在楚簡乙。有僅僅見於今本《老子》者,如《胠篋》之“故曰‘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在帛書相當於王弼本三十六章處;《達生》之“是謂為而不恃,長而不宰”,在相當於王弼本十章及五十一章處。上述二者實有區別。即以前述《知北遊》之一段話為例。“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教”,近乎《老子》帛書之“[知者]弗言,言者弗知”(王弼本五十六章)和“是以聖人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王弼本二章);“故曰‘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無為而不無為也’”與帛書相當於王弼本四十八章部分基本一致,而這些又分別見於楚簡甲、乙中。又“故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道也’”,與帛書相當於王弼本四十八章部分大體相合,卻為楚簡所無。前二句有可能是引自作為《老子》前身的楚簡;至於後一句,或許別有所本,未必一定是從《老子》中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