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8日,82歲的媽媽終於如願回到鄉下的老院子去住了,她不知道這天是西方的母親節,隻是碰巧姐姐們有空送她回去,幫她灑掃庭除,把她一個人安頓下來。
爸爸在6年前的4月去世,之前他總是喃喃自語“人老了,就像樹葉一樣,要落了”。看著父母日漸衰老的身影,我卻總願意相信他們會一直好好活著,活在老院裏,時刻等我們不知道哪一個推開院門,我怎麼也想不到在那個春暖花開的日子,一向硬朗的爸爸因為腦梗猝然倒下。我趕去奔喪的夜裏,還沒進門就聽見媽媽撕心裂肺的哭嚎,看著滿院臨時高高栓起的亮晃晃的燈,紛亂的人影,樹下擺滿的桌椅,我不得不相信對於我和媽媽而言,天塌下來一樣的事實。盡管爸媽幾十年的夫妻,吵吵鬧鬧一輩子,但大家都擔心媽媽捱不過來,所以我跌跌撞撞進門,是先奔去媽媽麵前,和圍在她身邊親鄰一起勸她“千萬要好好的啊”,然後才去看爸爸,給爸爸守靈的。爸爸的臉上已經蓋上了黃紙,雙腳已經直直地被用紅繩綁在一起,雖然他的手還溫熱,但天人相隔,我知道我已經永遠失去了爸爸,媽媽的世界也從此殘缺了。我至今忘不了媽媽的淚眼,她總是捶胸哭喊“你為什麼走在我前麵了?老天為什麼不長眼睛,把那麼好的一個人帶走了,為什麼留下我一個人可可憐憐地活著,讓我以後可怎麼辦呀”,別人勸她“你們在時還不是老吵嚷,再別想他了吧,以後孩子們還要靠你呀”,媽媽一點不理會地說“我們吵是吵,心事和的,我現在和誰去吵呀?我端起飯碗就想著他勸我吃飯呀”。那段日子,她執意要一個人守在老院子,直到過了爸爸的百天忌日,才硬被弟弟接到城裏。但以後每逢爸爸周年忌日、冥誕、春節,她都要回去住,雖然她腿腳不好,懊悔不能親自去半山的墳上看看,但起碼她要等著兒女從墳園回來,告訴她墳上的柏樹栽活了、長起來了。
媽媽在弟弟家其實像個辛苦的保姆,她天不亮就起床燒水、煮牛奶、蒸雞蛋,等著弟弟的孩子起來,然後掃地、擦桌子,忙乎一天的三餐。弟弟是媽從小慣大的,所以即使已經年近四十還是四手不抬,等著媽媽端吃端喝。有一次媽媽說她數落弟弟的孩子貪玩不好好學習,剛入小學的孩子竟然頂嘴“你吃的我家的,住的我家的,咋還罵人呢?”媽媽笑著嗔怨“這沒良心的小賊,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他,誰想他說這樣的話”,弟弟弟媳一再解釋他們沒有這麼教,我不知道媽媽強撐的笑容下隱藏了怎樣的心涼。
姐姐說,聽說我“五一”假期要回來,媽媽十多天前就讓把她從弟弟家接過來,想著我回來住方便點。弟媳婦和姐姐們關係不睦,每次周末、過節團聚在弟弟家,大家多有不便,連姐姐買的菜弟媳也不吃,很讓媽媽為難。不過我回去也就匆忙兩天,隻要媽媽在哪我就陪她在哪,住哪都一樣的。我擔心媽媽離開弟弟家,他們孩子放學怎麼辦,弟弟會不會不悅,覺得這是因我而起呢?姐姐說“弟弟家的事也幫不到哪去,媽到我家來我幫她洗澡也方便點。”我心裏隱隱覺得不安,媽媽不會又不想在弟弟家住,想著要回去吧?
我乘坐一大早的班車回家,中午12點時我發短信告訴姐姐已經到了郊縣,應該再過一小時到達,姐姐說媽媽已經做好飯等我回來一起吃。我想她肯定又是大清早起來,做完早飯不停歇地忙中飯的吧,可是我什麼點到還沒準呢,我讓他們先吃,我回來再吃。班車出了高速堵在還沒修浚的路口,進的車、出的車困成一團,擠在窄亂的村路上,我隻好眼巴巴等著,看著趕路的摩托車在一動不動的車流縫隙裏艱難穿行,恨不能下車自己步行了。我告訴他們堵車了,什麼時候到不一定,讓他們別等我吃飯了。我到時已經2點半了,姐姐在車站接我回家,一進門媽媽迎上來,看著她還算精神的樣子,我路途的疲勞也基本消失了。媽媽探詢地問我“你的耳朵咋樣了啊?”雖然我的聽力因為聽神經瘤每況愈下,但我搪塞她“嗯,還好著呢,就那樣,你不要擔心了”,我可不想再吃她到處求神問藥找來的偏方了,比起她的迷信,我寧願相信“科學”,盡管科學也治不好我的病。
姐姐端出第一碗飯到我麵前,是烏龍頭打鹵麵,多麼熟悉的飯食啊。麵條自然是媽媽手擀的,雖然她已經佝僂著背,手指也變形了,眼睛也花了,但還是能憑感覺切出掛麵一樣細、一樣勻的麵條。我們總勸她再不要手擀麵了,買麵條又便宜又省事,她總說“隻要還有一口氣能幹動,我還願意幹活呢”。等我理所當然地大口吃著,才發現媽媽、姐姐才端上飯碗,我想發火責怪他們為什麼不先吃,非要餓著等我到這會,但看著他們自然的表情洋溢著歡聚的喜悅,我就著麵條,咽下了我的怨言。
放下飯碗,媽媽坐到我跟前,費力把椅子挪近些,她怕我聽不清,劈頭第一句話就說“我要回去哩,回鄉裏去”,有點討好的樣子,像個孩子在央求我的同意。媽媽老了,凡事自己做不了主,有想法還要說服兒女們大家同意,盡管有時孩子也是為了她好而勸阻,光說要回鄉下去住已經說起好多次了。我說“你現在年齡這麼大了,腿腳不好走路都搖搖晃晃,老院子的台階你上去都費事,自來水也不方便,那麼大院子你一個人住多害怕啊”,媽媽露出很堅強的神情說“咦,我一個老太婆怕啥呢,我不害怕!”聽著她輕描淡寫的話,我心裏卻像堵著一塊沉重的石頭,我們兄弟姐妹七個,卻讓一個老人獨居不是個辦法呀。我小心問媽媽“那再不去弟弟家了嗎?”她頓了半天,歎了口氣,“我再不去看那眼色了,我這麼老的人看眼色幹啥呢。我做的飯人家不吃,你弟媳老在外麵買著吃,你弟弟對我說話口氣也不好,媳婦能好嗎”,說完這話,眼淚從她雖然蒼老卻依然明澈的眼裏滲出來,我伸出手,默默擦去她臉上褶皺裏的淚水。看來這次她是真的傷心了,那弟弟家不去了,就在姐姐家好好住著,等天氣好了再說吧,今年天氣不正常,時冷時熱,鄉下院子涼,萬一感冒了咋辦呢?你住在城裏大家看望照顧也方便啊。媽媽隻說“咦——我還是回去吧,在這我心急得很呀”,義無反顧的樣子。說著,她用拳頭輕輕砸著心的位置,哀哀地看著我,這下,我再說不出阻止她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