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題激起了她稱之為助手的那個人的興趣:“你的意思其實是說,相信遺蛻——暫且就用你的說法——”
“夠了!”林軍一拍桌子,“等你死了,睡在地下變成了幾根骨頭,再自己去討論吧。”
兩個人這才噤了聲,沉默了一陣,還是女博士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笑笑,說:“對不起,我們不說了,雖然這件事情真的很有意思,我們不說了。”
女博士很懂得怎麼對付機村人,當她用這種逆來順受的語氣說話,機村人無論占理不占理,都會覺得慚愧。換一個人肯定會說:“算了,你愛扯淡就扯吧。”
林軍卻依然沉著臉:“你閉嘴最好。”
女博士舉起手,向著天空做了一個這些人不可理喻的手勢,說:“好,好,隻是順便說說,我們關心的是更重大的題目。”她停頓一下,想要引發懸念。當她剛剛出現在機村,拿著本子和錄音筆走村串戶時,這一招每每奏效。所有正麵提問會觸動他們禁忌的問題,經過這麼一下,嘩啦一下,就讓他們自己把話匣子打開了。無知的人們總是好奇的,無知的人們也總是急於展示的。但是,這一回,這一招沒有奏效。有了送達瑟天葬時那過於好奇與興奮的表現,她的那些招數效力就大減了。
大家都以為她再也不會出現,但她還是出現了。而且帶來了助手。她說:“的確是一個重大的題目。”
人們都沒有說話。有人從吧台旁的木桶裏放了一大罐啤酒,一一地給大家滿上。杯子裏泡沫劇烈地翻湧起來,又迅疾無聲地消散了,新鮮啤酒的香氣彌散在空氣中間。
女博士清清嗓子說:“我想談談環保問題。”
索波說:“環保不是問題,是事情。姑娘,不是談,要做,你就留下來幫拉加澤裏栽樹吧。”
女博士又露出了要讓機村人感到慚愧的那種笑容,說:“大叔,環保不隻是栽樹!政府要修水電站,用高高的堤壩把大河攔斷,還要淹沒這麼多地方,做過環境評估沒有?”她看兩個同伴一眼,做了一個非常有力的手勢,“沒有!”停頓一下,出一口長氣,“後果就不是幾棵樹的問題了。”
這一來,無知而好奇的機村人就被鎮住了,他們收斂了臉上漫不經心的表情,都朝這張桌子把身子傾斜過來。
女博士把兩個助手介紹給大家,一個是魚類學碩士,一個氣象學碩士:“大家想聽,就讓他們兩個給你們講講。”
於是一個人講了魚,先講這一帶河裏有多少種魚。其中多少是土著,永遠在某一段河裏世世代代待著不動。聽眾就點評,是機村人。還有種類不多的魚,每年一定的時候,從幾千裏遠的大江裏一路回遊,回遊到比機村的河流還小,還遠的溝溝汊汊,然後,又在一定的時候順流而下,回到原先出發的地方。那個地方,江海相交,水與天連。聽眾議論,那就是這些修路人,修電站的人嗎?不對,他們來了也會離開,但不一定回到原來的地方,更不會在一定的時候定期歸來。那是女博士這樣的人嗎?但她神出鬼沒,也沒有準確的時間。大家想想,這麼循著一定線路準時來去的,就隻有郵遞員了,但也隻是開著小卡車從縣城到機村不斷來去罷了。而那麼一條魚卻在幾千裏路上來來去去。想想那樣的漫漫長途,機村不禁都要對那魚的宿命歎一聲。這麼來去的生靈,機村人熟悉的春秋季都會途經他們頭頂的候鳥。過去,機村半山有湖的時候,一些飛累的鳥群會落在湖上休息幾天。那個湖消失後,它們隻是某個季節裏飛過村子上頭高高天空中的一些模糊影子了。但機村真的沒有人知道,在那些熟視無睹的水下,竟然有那麼多的魚悄無聲息艱苦卓絕地秋去春來。
魚類學碩士摘下眼鏡,用紙巾擦拭著,拖長了聲音說:“可惜,水壩一起來,阻斷了江流,那些魚就再也不能回遊到產卵地了。”
老五說:“那有什麼,反正我們從來都沒有看見過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