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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瑟無端地喜歡這句話,他端起杯子,一口飲盡,指著自己鼻尖上沾著的正在迸裂的啤酒泡泡說:“對,我就是這個東西。生命,你,我,他每個人的生命,都他媽的是這種很快消散的泡泡!”這一來,大家就都噤口,這個人說得似乎又是來自書上的話了。

當年,達戈死在熊的懷裏,悲傷絕望的達瑟卻還活著。人活在機村,卻像是消失了一般。一個曾經讓人注目的人消失的方式並不一定要像索波一樣隱居到山高穀深之處,最好的消失就是混同在苦渡生涯的芸芸人眾中間。達瑟不看書了,不再胡思亂想,不再把這些胡思亂想夢囈一樣掛在嘴上,跟祖祖輩輩的村裏人一樣,達瑟就這樣從機村人的視野裏消失了。直到他兩個兒子慢慢長大。在村裏上學,到縣城上學,因為考不上大學成為這個村莊新一代的浪蕩子。跟達瑟同時代的年輕人,會從這遊手好閑的浪蕩子眼裏看到那種無所依憑卻又若有所思的眼神,想起他們父親年輕時的樣子。

幾年前,達爾瑪山隧道單線開通,慶功剪彩儀式上,在慶典上講完話的副省長從隧道口下來,見了機村的牌子就叫停車。浩蕩的車隊停下來,副省長問這是不是某某老領導的出生地。他說的那個領導就是達瑟的叔叔。大家都說是。副省長興致更高:“那我有個同學在這個村裏!”

機村竟然有人和副省長同過學!

副省長想了想,想起了他的名字:“達瑟!”

“對,有個達瑟!”

“上學上到一半跑回來的!”

“是,才上到一半他就跑回來了!”

“我去看看他!”

陪同的縣鄉幹部就有些為難,這個人生活得可不怎麼樣,不會做生意,侍弄莊稼也算不上好手,不是下麵幹部願意拿出來讓上麵領導看見的那種農民。不是老實恭敬侍弄莊稼的老農民,也不是腦子活絡的新農民。

副省長當下明白這個老同學可能生活得不怎麼樣,就讓秘書像逢年過節慰問困難群眾一樣備了一份禮:五百元的紅封、煙葉、大米,和一床新被子,去了達瑟家。不知此前副省長是怎麼想像自己老同學當今的生活,當他看到被人從地裏叫回來的達瑟,一雙手上糊滿了泥巴,臉上的表情激動而又木訥,熱情立即就消失了。但他還是伸出手,但達瑟自己把那雙髒手縮回去了。達瑟轉身就往家走,讓副省長一行跟在後麵。來人一下就塞滿了他的屋子。他其實記不起來副省長說了些什麼。好像說起過他已經離休並已過世的叔叔,還說了他們的同學生活,也問了他現在的生活現狀,他隻記得火塘裏火老燒不旺,茶還沒有燒開,副省長一行又呼啦啦離開了。屋子裏靜下來,他聽著那一行人遠去,穿過了村子,在公路上,前導的警車拉響了警報器,一路嗚嗚哇哇地遠去了。這時,他的臉上出現了非常凶惡的表情,這個一向老實巴交對人和善的家夥開始痛罵他老婆是笨蛋,是盅藥婆現世,用邪惡的巫術魘住了他家旺盛的火塘,以至於沒能燒出一壺香氣四溢的熱茶,來款待他尊榮的同學。

那隊汽車消失了,剩下一堆慰問品放在窗戶下麵,窗台上,還放著一瓶五糧液。這是副省長個人送給他的禮品。

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消失多年的達瑟又在人們視野裏複活了。複活過來的人是一個全新的形象。過去,他是個沉默的人。沉默著跟他那些書本待在一起,當那些書本毀棄以至於消失,其沉默就失去了依憑,他當然就要從機村人的視野裏消失了。在連自己也沒有想像的時候,這個人複活過來了。那天,副省長同學離開後,他開始咒罵自己的老婆。第一句咒罵出口的時候,他自己都愣住了。如果不是這輩子,那也是這二十多年來第一次罵人。他覺得老婆會因為委屈而哭泣,會掩住臉衝出屋外,像村裏很多受了委屈的女人一樣藏在林子中不肯回家。有性情乖戾的女人,會跑到傳說中的盅藥貓出沒之地,等待古怪刻薄的靈異附體,出來作祟人間。他女人起初也有點吃驚,隨即,眼中就流露出了恭敬的神情。這使他的身體有過電般的感覺,轉而開始責罵自己兩個遊手好閑的兒子。兩個兒子聽到消息趕回家,剛剛進門,正好迎麵碰上他的詈罵。自己當年那麼喜歡書,不想卻養了兩個讀不進書的不爭氣的東西。兩個兒子一個留著女人般的長發,一個剃了光頭,露出打架留下的月牙形的傷疤。看到這對凶神站到麵前,達瑟有點害怕了。但是,沒有辦法,惡毒的話跟飛濺的唾沫星子一樣都無法收回了。他痛快地罵著,手卻老想伸出去,把飛濺向兒子臉上的唾沫攬將回來。兩兄弟不明所以地彼此看看,笑了起來,說:“我們老爸也是有脾氣的人啊!”

他們一說話,就像有人扳下了觀光索道的刹車,溜索上順暢滑行的纜車突然一下就懸停在半空裏了。

兩個兒子笑了:“罵人很舒服是不是啊?老爸!”

他想了想,是有種很舒服的感覺。

“那你以前為什麼不罵?”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罵,朋友之死讓他意誌消沉了?沒有從書本裏看到這個世界真正的門道而深深失望了?知道自己離開學校回到村裏,是一種宿命安排,而且最終聽命於這樣的安排?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一開口罵人,自己就領略到了一種特別的暢快。

“老子現在開始罵了!”

“你也打不動人,要是嗓子發癢,想罵幾聲就罵吧。”

不止是罵人,很多年不喝酒的他又喝上酒了。年輕時候,他是不大喝酒的。因為消受不起醉酒的難受勁。頭痛、惡心、在人前像條病狗一樣趴在地上嘔吐、邁開步子時如臨深淵般的一身虛汗。而且,年輕時候的酒大多都是跟他死去的獵人朋友喝的。朋友死去之後,他就不喝酒了。甚至當他的藏書拆散了,被風像雪片一樣在空中飄蕩時,他也沒有喝酒。現在他開喝了。達瑟家現在算是機村最窮的人家之一,人們歎息說,他要再喝上酒,就指望不上有出頭之日了。酒吧沒開張的日子,差不多每天都能在更秋家老五老婆開的小賣部前看到他的身影。有錢的時候,自己買酒。沒錢的時候,就在那裏等著買酒的人。酒吧開張,他就再也不用到小賣部去了。和年輕時不同了,現今他喝醉了酒不再難受,卻有一種飄逸自由的感覺。一身正漸漸僵硬的骨頭重新變得輕靈活泛。在村子裏飄飄忽忽行走,熟悉的村子會稍顯得有些新鮮而陌生。這天黃昏,從酒吧回家,一個白胡子老人站在他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