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風景區管理局將索波遣散了。當保安時,他的工資是九百塊錢。人事部告訴他,以後管理局還補貼他每月兩百塊錢。“因為大家都記著你當年保護森林與鹿群的功勞”,這句話竟讓他有些感動,因為有人記得他在這個世界竟然也有一點功勞。部長問他還有什麼要求。他的要求是再住兩三天,要去湖邊跟他的鹿群告個別。他要再去爬一次當年他和墾荒隊根據古歌探出的懸崖古道。原來,那個古代小王國的人們進出峽穀的秘密通道就是把一些山洞打通,在岩壁後麵,築出了一條狹窄的隧道。如今這是景區一個熱門的景點。見他這麼容易對付,部長慷慨地說:“再給你發一個月全額工資,不用上班,想上哪裏看看,就上哪裏看看!”
其實,他也無處想去,除了爬一次古道,每天他都去看湖邊的鹿群。就像過去一樣,他對著鹿群打了一個口哨,但很多年輕的鹿都因為吃驚而跑開了,隻有幾頭老家夥轉身向他走來。就在湖邊,他伸出手中一小束剛采的嫩草,看鹿走到麵前,嗅嗅他的手,然後伸出粉紅的舌頭,把青草卷進了口中。他又從口袋裏掏出鹽,攤在手上,幾頭鹿都擠過來,溫軟的舌頭一下一下掠過他的手心,心裏什麼地方被一下一下地觸動,讓他差點流下淚水。但他沒讓淚水流出來,他隻是說:“夥計們,我要走了,我要回機村去了。以後,我就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鹿子像羊一樣咩咩地叫了幾聲,搖著短短的尾巴悠閑地走開了。
他想不到,臨走,上麵還吩咐保安隊全體人員跟他聚了一次餐,上了酒,還有很多的菜。讓他不禁佩服現在的領導做事就是這樣漂亮。不像過去,自己這樣的傻啦吧嘰,上麵說什麼都相信的人,什麼事情都做盡做絕。但這麼想又有什麼屁用?
臨走那天,頓巴協拉家在遊客中心駐唱的古歌組合三兄妹請他在酒吧坐了一個晚上。他們在台上演唱,索波坐在台下喝他們堆在麵前的半打啤酒。演唱完畢,三兄妹下來跟他坐在一起,告訴他,景區要資助他們去參加全國的一個歌手比賽。酒勁讓索波腦袋嗡嗡作響,他想,和他彼此討厭的領導做事情就是比當年的領導做得漂亮。
給自己取了新名字的妹妹說:“大叔,我們要出名了!”
“出名?”
“那時,我們就不用在這裏演唱了。我們在電視裏唱!”
“那我就看不見你們了。”
“我們送你一台電視,那樣你就可以看見了!”
“不用送我東西,我老了,掙了錢自己留著,該給自己準備嫁妝了!”
依娜神采飛揚,她光潔的額頭閃閃發光,她高聲大嗓地說:“我不要嫁人,我要歌唱,我要歌唱!”閃閃發光的姑娘站起身來,高舉起雙手時露出了豐潤腰肢上的肚臍,“我要歌唱!”
酒客們回應以熱烈的口哨和歡呼!
索波是在一個有月光的晚上回來的。走進村口,就聽見全村的狗都叫了起來。但是卻沒有人因為狗叫出來看上一眼。要在過去,他領導的民兵,早就提槍四處察看了。那時人們很少四處走動,警惕性很高的民兵們操演的機會並不多。現在,有事的人們四處自由走動,沒事可幹的人,也四處走動,再沒有背槍的民兵查驗路條了。為了不讓人以後議論自己是偷偷摸摸回到村子裏來的,他想暗地裏閃出一個人,用當年民兵嚴厲的口吻喝問:幹什麼的?!他答應一聲,機村人都會知道他回來了。有氣要出的,有賬要了的,都可以找上門來了。
但沒有人出來,狗叫了一陣,也偃旗息鼓了,有生人出現,不叫幾聲,沒有履行狗的職責,再叫,主人要罵大驚小怪了。現在,村子裏每天見到的生人的數量都要超過見到熟人的數量了。狗真要認真地叫,早把肺掙破了。他轉身看看,一個人也沒有,隻有停止吠叫的狗在左右張望,然後,就看見自己拖在身後的影子。月光很淡薄,影子也很淡薄,薄到好似步子稍快一點,那影子就會被風吹散。
他回到自己已經空置多年的老房子裏,聽見簷口的巢裏鳥在夢囈,黴臭而嗆人的塵土味充滿了鼻腔。這座石頭外殼的房子外麵看起來還很堅固,但在裏麵,每走動一步,那些椽子、橫梁與桁架,都在嘎嘎作響。他不想開燈,不想看到燈光下這久未收拾的屋子裏的破敗景象。但他還是開了燈,因為他需要讓機村人知道他回來了。他不能讓機村人笑話自己半夜回來連燈都不敢開。他開了燈,又站到窗前,把築巢在窗欞上的一對野鳥驚飛起來。兩隻鳥撲嚕嚕飛起來,發出很誇張的驚叫,在夜空裏轉著圈子,他隻好關了電燈,讓那對那麼容易受驚的野鳥又飛了回來。
他在暗夜裏站在窗前,看著外麵稀薄月光籠罩的世界,聽見歸巢的鳥兒在互相安慰。在覺爾郎峽穀那麼多年,除了花草樹木,與他終生相處的就是這些生靈了。他似乎已經能聽懂它們彼此的交談。
那兩隻鳥,尖嗓門說:“害怕呀,嚇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