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好好看看,少爺都真走了兩年了。”
“是有這麼長時間了。”
“大家都好吧。”
“我把桑吉卓瑪也帶回來了。”
管家的眼睛有點紅了,說:“少爺真是好人,你回來了就好,你們都好就好。”
塔娜說:“這有什麼用處,我們走時是什麼樣子,回來還是什麼樣子。”
管家笑了,說:“太太不要操心,少爺會當上土司的。”
住在半路的這個晚上,帳篷外麵是一地月光。等塔娜睡熟之後,我起身到月光下漫步。哨兵手裏的槍刺在不遠的岩石後麵閃著寒光。走過管家帳篷時,我咳嗽了一聲,然後走到遠些的地方。不久,一個人從管家帳篷裏出來,往另一個方向去了。看那背影,像是桑吉卓瑪。我笑了。她剛嫁給銀匠時,我心裏曾十分難受,現在,這種感覺已經沒有了。她和管家都是我所喜歡的人,就叫他們在一起吧。管家來到我麵前說:“我聽見是少爺的聲音。”
我說:“起來看看月亮。”
管家笑了:“那你好好看看。”我便看著月亮。這裏是北方,是高原,月亮比在麥其家官寨所在的地方大多了。這裏,月亮就在伸手可及的天上,月亮就在潺潺的溪流聲裏微微晃蕩。管家的聲音像懸從月亮上傳來:“從麥其每傳來一個消息,我都擔心你回不來了。”
我不用去看管家的臉,他的話是真誠的,何況是在這樣一個月光如水的晚上,人要撒謊也不會挑這時候。我說:“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但我的心裏有著隱隱的痛楚。這一去,我的妻子背叛過我,我的哥哥,也是我的對手死了。老土司穩坐在高位之上,越活越有味道了。我把希望寄托在土司太太身上,她一向是想讓我繼承土司位子的,但哥哥一死,她的態度就變得曖昧起來。她說我父親再也不會去找一個新的女人了,所以,她的兒子不必著急,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但我沒有看到什麼好處。離開那天,她又對我說,她不是反對我當麥其土司,而是害怕我的妻子成為麥其土司太太,因為,她還有些年頭要活,她已經做慣了土司太大。
管家叫了我一聲。
“你有什麼話就說。”
他這才從懷裏掏出一封信,是塔娜的母親,茸貢女土司來的,我不識字,管家說,女土司信裏的意思是叫女兒女婿不必忙著回去看她。管家告訴我這一切後,說:“少爺你不必傷心。”
我說:“他們死時我才會傷心。”說完,我拿著茸貢土司的信往帳篷裏走。心裏想,這下,可要在邊境上住下去了。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想起了遠走他鄉的叔叔。今天,我特別想他,就像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一樣。管家在我身後說:“我回去睡了。”
我聽見自己說:“唔。”
管家蹚著月光走了。我掀開帳篷門,一方月光跟著溜進來,落在塔娜身上。她笑了。她就是剛從夢中醒來,笑容也十分燦爛動人。我放下門簾,她的笑臉重新陷入了黑暗,看不見了。但她的笑聲還在黑暗裏回蕩:“出去找姑娘了?”
我搖搖頭,信紙在我手上沙沙作響。
“你要說話嘛,傻子,我知道你在搖頭,你卻不知道在黑暗裏搖頭人家看不見嗎?”
我又把帳篷門簾掀開,讓月光照亮,這回,她不僅知道,而且也能看見了。在這月光如水的深夜裏,塔娜笑了:“你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我又搖搖手中的信紙。塔娜是識字的。她說:“把燈點上吧。”
燈光下,她說:“是母親來的。”我在被窩裏躺下了,她看完信,不再說話了。我說:“她也不想我們去她那裏。”
塔娜說:“她叫我們不必掛念她。”
我說:“要是有人掛念土司,那是掛念土司的位子”。
塔娜說:“母親說,我已經是麥其家的人了,叫我們不要操心茸貢家的事情。”茸貢女土司在信中說,麥其家發生了那麼多事,夠叫你們操心了,你們該替承受了喪子之痛的老土司多擔些事情了,雖然女婿是個傻子,但也是個不一般的傻子,是個偶爾會做出聰明事情的傻子。她說,“聽說你們又要到北方了,不在土司官寨呆著,到邊界上去幹什麼?”最後,我的嶽母說,“你們不要太牽掛我,現在,饑荒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