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他的話,好像是我失去舌頭又開口說話了。
活佛的話一出口,土司一家人緊張的臉立即鬆弛了。看來,除了哥哥之外,一家人都想對我這個奇跡的創造者表示點什麼,跟在父親身後向我走來。父親臉上的神情很莊重,步子放得很慢,叫我都有點等不及了。
但不等他走到我跟前,兩個強壯的百姓突然就把我扛上了肩頭。猛一下,我就在大片湧動的人頭之上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從人群裏爆發出來。我高高在上,在人頭組成的海洋上,在聲音的洶湧波濤中漂蕩。兩個肩著我的人開始跑動了,一張張臉從我下麵閃過。其中也有麥其家的臉,都隻閃現一下,便像一片片樹葉從眼前漂走了,重新隱入了波濤中間。盡管這樣,我還是看清了父親的惶惑,母親的淚水和我妻子燦爛的笑容。看到了那沒有舌頭也能說話的人,一個人平靜地站在這場陡起的旋風外麵,和核桃樹濃重的蔭涼融為了一體。
激動的人群圍著我在廣場上轉了幾圈,終於像衝破堤防的洪水一樣,向著曠野上平整的麥地奔去了。麥子已經成熟了。陽光在上麵滾動著,一浪又一浪。人潮卷著我衝進了這金色的海洋。
我不害怕,但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如此欣喜若狂。
成熟的麥粒在人們腳前飛濺起來,打痛了我的臉。我痛得大叫起來。他們還是一路狂奔。麥粒跳起來,打在我臉上,已不是麥粒而是一粒粒灼人的火星了。當然,麥其土司的麥地也不是寬廣得沒有邊際。最後,人潮衝出麥地,到了陡起的山前,大片的杜鵑林橫在了麵前,潮頭不甘地湧動了幾下,終於停下來,嘩啦一聲,泄完了所有的勁頭。
回望身後,大片的麥子沒有了,越過這片被踐踏的開闊地,是官寨,是麥其土司雄偉的官寨。從這裏看起來顯得孤零零的,帶點茫然失措的味道。一股莫名的憂傷湧上了我心頭。叫做人民,叫做百姓的人的洪水把我卷走,把麥其家的其他人留在了那邊。從這裏望去,看見他們還站在廣場上。他們肯定還沒有想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才呆呆地站在那裏。我也不清楚怎麼會這樣。但我知道有嚴重的事情發生了。這件事情,在我和他們之間拉開了這麼遠的一段距離。拉開時很快,連想一下的功夫都沒有,但要走近就困難了。眼下,這些人都跑累了,都癱倒在草地上了。我想,他們也不知道這樣於是為了什麼。這個世界上就是有奇跡出現,也從來不是百姓的奇跡。這種瘋狂就像跟女人睡覺一樣,高潮的到來,也就是結束。激動,高昂,狂奔,最後,癱在那裏,像叫雨水打濕的一團泥巴。
兩個小廝也叫汗水弄得濕淋淋的,像跳到岸上的魚一樣大張著愚蠢的嘴巴,臉上,卻是我臉上常有的那種傻乎乎的笑容。
天上的太陽曬得越來越猛,人們從地上爬起來、三三兩兩地散開了。到正午時分,這裏就隻剩下我和索郎澤郎、小爾依三個人了。
我們動身回官寨。
那片麥地真寬啊,我走出了一身臭汗。
廣場上空空蕩蕩。隻有翁波意西還坐在那裏。坐在早上我們兩個相見的地方。官寨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我真希望有人出來張望一眼,真希望他們弄出點聲音。秋天的太陽那麼強烈,把厚重的石牆照得白花花的,像是一道鐵鑄的牆壁。太陽當頂了,影子像個小偷一樣蜷在腳前,不肯把身子舒展一點。
翁波意西看著我,臉上的表情不斷變化。
自從失去了舌頭,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豐富了。短短的一刻,他的臉上變出了一年四季與風雨雷電。
他沒有再開口,仍然眼睛和我說話。
“少爺就這樣回來了?”
“就這樣回來了。”我本來想說,那些人他們像洪水把我席卷到遠處,又從廣闊的原野上消失了。但我沒有這樣說。因為說不出來背後的意思,說不出真正想說的意思。洪水是個比喻,但一個比喻有什麼意思呢?比喻僅僅隻是比喻就不會有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真發生了奇跡嗎?”
“你說話了。”
“你真是個傻子,少爺。”
“有些時候。”
“你叫奇跡水一樣衝走了。”
“他們是像一股洪水。”
“你感到了力量?”
“很大的力量,控製不了。”
“因為沒有方向。”
“方向?”
“你沒有指給他們方向。”
“我的腳不在地上,我的腦子暈了。”
“你在高處,他們要靠高處的人指出方向。”
我想我有點明白了:“我錯過什麼了?”
“你真不想當土司?”
“讓我想想,我想不想當土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