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世仇(1 / 3)

饑荒還沒有結束。

雖然土司們大多認為自己的領地就在世界中央,認為世界中央的領地是受上天特別眷顧的地方,但還是和沒有土司的地方一樣多災多難:水火刀兵,瘟疫饑荒。一樣都躲不過去,一樣也不能幸免。鬧到現在,連沒有天災的年頭也有饑荒了。看來,土司們的領地是叫個什麼力量給推到世界邊上了。

百姓們認為,一到秋天,饑荒就會過去。

但那是依照過去的經驗。過去,一到秋天,地裏就會有果腹的東西下來:玉米、麥子、洋芋、蠶豆和豌豆。沒有餓死在春天和夏天的人,就不用操心自己的小命了。但現在的問題是,大多數土司的大多數土地上,沒有莊稼可以收獲,而是一望無際茂盛的罌粟迎風起舞。有些土司,比如拉雪巴吧,猛然醒悟,把正在出苗的罌粟毀了,雖然季節已過,隻補種了些平時作飼料的蔓菁和各種豆子,卻有了一份實實在在的,使其治下百姓心安的收獲。

我問拉雪巴土司,傳說當初鏟除煙苗時,他流了淚水是不是真的。

他沒有正麵回答我,而是說,當初他鏟煙苗時,別的土司都笑話他,現在,國民政府正在抗日,也正在禁煙,該他們對著越發濫賤的鴉片哭鼻子了。

麥其家又迎來一個豐收年,玉米、麥子在曬場上堆積如山。麥其家的百姓有?了。麥其家的百姓不知道這麼好的運氣是從哪裏來的。看看天空,還是以前那樣藍著。看看流水,還是以前那樣,順著越來越開闊的山穀,翻卷著浪花,直奔東南方向。

我有點想家了。我在這裏沒什麼事做。有什麼事情,管家便一手做了。管家做不過來,桑吉卓瑪便成了他的好幫手。管家對我說:“桑吉卓瑪是個能幹的女人。”

我說:“你是個能幹的人,當然,你是男人。”

不多久,他又來對我說:“桑吉卓瑪是個好人。”

我說:“你也是好人。”

他是暗示想跟桑吉卓瑪睡覺。他當然想跟廚娘卓瑪睡覺,卓瑪離開銀匠丈夫太久了,也想跟他睡覺。我注意觀察了一下,卓瑪不像剛來時那麼想她的銀匠了。管家對我說:“我有些老了,腿腳不方便了。”好像他本不是跛子,在此之前,他的腿腳是方便的一樣。

我明白他的意思,便說:“找一個幫手吧。”

“我找了一個。”他說。

“告訴她好好幹。”我說。

管家把桑吉卓瑪提升成他的助手。跛子在當了二十多年管家後,真正擺開了管家的派頭。他用銀鏈子把個大大的琺琅鼻煙壺掛在脖子上。在腦子裏沒主意出來之前,他要來一小撮鼻煙,對下人們發出指令後,他也要來一小撮鼻煙。吸了鼻煙的他,打著響亮的噴嚏,臉上紅光閃閃,特別像一個管家。我把這話說給他聽了。在我說話時,他把煙壺細細的瓶頸在指甲蓋上輕輕地叩擊,等我說完,他也不回話,隻把堆著鼻煙的指甲湊近鼻孔,深吸了一下,這樣,他就非得憋住氣不可了,好打出響亮的噴嚏。這樣,他就可以不回答我的問題了。

在北方邊界上,所有的麥子,都得到了十倍的報酬。更重要的是,我使麥其家的領地擴大了。而比這更重要的是,我得到了一個絕色美女做妻子,隻等丈母娘一命歸西,我就是茸貢土司了。當然,這樣做也是有危險的。曾經想做茸貢土司的男人都死了。

但我不怕。

我把這想法對塔娜說了。

塔娜說:“你真的不怕?”

我說:“我隻怕得不到你。”

她說:“可你已經得到我了。”

是的,要是說把一個姑娘壓在下麵,把手放在她乳房上,把自己的東西刺進她的肚子裏,並使她流血,就算得到了的話,那我得到她了。但這不是一個女人的全部,更不是一個女人的永遠。塔娜使我明白什麼是全部,什麼是永遠。於是,我對她說:“你使我傷心了。你使我心痛了。”

塔娜笑了:“要是不能叫男人這樣,我就不會活在這世上。”

一個惡毒的念頭突然湧上了心頭,要是她真不在這世上了,我一定會感到心安。我說:“你死了,也會活在我心裏。”

塔娜倒在了我的身上:“傻子啊,活在你心裏有什麼意思。”後來,她又哭了,說:“活在你眼裏還不夠,還要我活在你心裏。”

我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我愛她,但又常常拿她沒有辦法。每到這時候,我總是說,我們出去走走吧。大多數時候,她都願意自己呆著。這樣,我就可以脫身走開了。看看管家和他的女助手在幹什麼,看看拉雪巴土司在幹什麼。看看又有什麼人到這裏做生意來了。看看市場上的街道上又多了家什麼商號。麥其土司關閉了南方邊界上的堡壘。把全部糧食都送到我這裏。糧食從這裏走向四麵八方,四麵八方的好東西都聚集到我的手裏。

這天,她卻說:“好吧,我們出去走走吧。”

於是,我們兩個下了樓。漂亮的女人就是這樣,剛才還在掉淚,現在,卻又一臉笑容了。

在樓下,兩個小廝已經備好了馬。

我們上了馬,索郎澤郎和小爾依緊跟在後麵。塔娜說:“看看你的兩個影子,看看他們就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我說:“他們是天下最忠誠的。”

塔娜說:“但他們一點也不體麵。”

看看吧,這些自以為聰明,自以為漂亮,自以為有頭有臉的人要體麵而不要忠誠。這天,雖然沒有舉行婚禮,但已經是我妻子的塔娜還說:“你的管家是個跛子,找一個廚娘做情人。”她痛心疾首地問我,“你身邊怎麼連個體麵的人都沒有?”

我說:“有你就夠了。”

我們兩個已經習慣於這樣說話了。要是說話,我們就用這種方式。對說話的內容,並不十分認真,當然,也不是一點都不認真。和她在床上時,我知道該怎麼辦。但一下床,穿上衣服,就不知該怎麼和她相處了。她是聰明人。主動權在她手上。但我看她也不知道怎麼對我才好。像別的女人那樣尊重丈夫吧,他是個傻子。把他完全當成個傻子吧,他又是丈夫,又是個跟別的傻子不一樣的傻子。雖然我是個傻子,也知道一個男人不能對女人低三下四。再說,隻要想想她是怎麼到我手裏,沒辦任何儀式就跟我睡在了一個床上,就不想對她低三下四了。正因為這樣,每當我們離開床,穿上衣服,說起話來就帶著刺頭,你刺我一下,我也刺你一下。

讓一個女人經常使自己心痛不是個長久之計。

我們來到小河邊。河水很清,倒影十分清晰。這是多麼漂亮的一紅一白的兩匹馬啊。而馬背上的兩個人也多麼年輕,漂亮!

這天,以水為鏡,我第一次認真看了自己的模樣,要是腦子沒有問題,麥其土司的二少爺真是個漂亮的小夥子。我有一頭漆黑的,微微鬈曲的頭發,寬闊的額頭很厚實,高直的鼻子很堅定,要是眼睛再明亮一些,不是夢遊一般的神情,就更好了。就是這樣,我對自己也很滿意了。

我突然對塔娜說:“你不愛我,就走開好了。去找你愛的男人,我不會要你母親還我糧食。”

這句話把塔娜嚇壞了。

她咬著嘴唇,呆呆地看著水中我的影子,沒有說話。我隻對我的坐騎說“駕”,馬就從岸上下到水裏,把那對男女的影子踩碎了。塔娜,還沒人對你說過這樣的話吧?我過了河。她沒有下人幫忙,自己從牲口背上滑下來,呆呆地坐在河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