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我該害怕什麼(3 / 3)

我問她:“生兒子了嗎?”

桑吉卓瑪又嚶嚶地哭了。她的孩子生下來不久就病死了。她哭著,身上散發出泔水刺鼻的餿味,在薄薄的月光下,在淡淡的花香裏。

就在這時,銀匠從樹叢裏走了出來。

女人驚慌地問他怎麼來了。他說,這一桶水也背得太久了,不放心,來看一看。他轉過身來把臉對著我。我知道這人恨我。我把鞭子塞到了銀匠手上。白天,我到處找人打我,眾人都說傻子現在不止是傻,還發瘋了。銀匠就在院子裏幹活,當然也知道這事情。他問我:“少爺真是像他們說的那樣瘋了嗎?”

我說:“你看老子像瘋了?”

銀匠冷冷一笑,跪下,磕了個頭,鞭子就帶著風聲落到我身上了。我知道鞭子落在身上的部位,但感覺不到痛,這個人是懷著仇恨打的。而他的妻子,過去隻輕輕掐我一下,我都是痛的。飛舞的鞭梢把好多蘋果花都碰掉了。在薄薄的月光下,淡淡的花香裏,我笑了。銀匠籲籲地喘著氣,手裏的鞭子落在了地上。這下,他們兩口子都在我麵前跪下了。

銀匠叫眼前的奇跡征服了,他說:“以前,我的女人是你身邊的人,現在,我也是你的人,你的牲口了。

我說:“你們去,好好過你們的日子吧。”

他們走了。我看著月亮在薄雲裏移動,心裏空落落的很不好受。這不怪月亮,而要怪哥哥。對一個少爺來說,我就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不怕挨餓,不怕受凍,更不怕……總而言之,就是沒有平常人的種種害怕。如果說我還有一種害怕,那就是痛楚。從小到大,從來沒人對我動過手。即使我幹了很不好的事,他們也說,可憐的傻子,他知道什麼。但害怕總是與生俱來就在那裏的。今天,這種害怕一下就沒有了,無影無蹤了。我對自己生出迷茫的感覺。

這種感覺簡直要把我變傻了。

我問侍女塔娜:“我該害怕什麼?”

她用更加迷茫的眼光望著我:“什麼都不害怕不幸福嗎?”

但我固執地問她:“我該害怕什麼?”

她咯咯地笑起來,說:“少爺又犯傻了。”

我想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少爺有些時候並不傻,隻是在“犯”了的時候才傻。於是,就和她幹那件事情。幹事時,我把她想成是一隻鳥,帶著我越飛越高,接著,我又把她想成一匹馬,帶著我直到天邊。然後,她屁股那裏的味道叫人昏昏欲睡。於是,我就開始做夢了。

這並不是說,以前我的腦子在睡著的時候就沒有活動過。不是這個意思。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就是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了。我是說,以前從來沒有好好做過夢,沒有做過一個完整的夢。從現在起,我開始做完整的夢了。

這一向,我常做的夢是往下掉。在夢裏往下掉可真是妙不可言。你就那樣掉啊,掉啊,一直往下,沒完沒了,到最後就飛起來了,因為虛空裏有風嘛。平常我也不是沒有從高處掉下來過,小時候從床上,大了,從馬背上。但那絕對不能跟夢裏相比。不在夢裏時,剛剛開始往下掉,什麼都來不及想,人就已經在地上了。而且,還震得腦子嗡嗡響,自己咬了自己的舌頭。夢裏就大不一樣了。往下掉時,第一個念頭當然還是想,我掉下去了。可這話在嘴裏念了好多遍之後,都還沒有落到地上。這時,便感到自己在有風的虛空裏飄起來了。不好的地方是,你隻是橫著往下掉,想要直起身來,卻怎麼也辦不到。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辦法。有時,好不容易轉過身,就看見大地呼嘯著撲麵而來。我想,人其實害怕真實的東西。不然,我就不會大叫著從夢裏醒來。是女人的手使我安靜下來。我有點高興,因為我至少有點可以害怕的東西了。這樣活著才有了一點意思。你知道我害怕什麼嗎?

我害怕從夢裏,那個明明是下墜,卻又非常像是在飛翔的夢裏醒來。如果一個人非得怕什麼才算是活著,我就怕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