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沉默。
又是我望著壁櫥,她望著自己的一雙手。她突然笑了,問:“少爺是有什麼事吧?”
“我又沒有說,你怎麼知道?”
她又笑了:“有時,你看起來比所有人都聰明,可現在,又像個十足的傻子。你母親那麼聰明,怎麼生下了你?”
我不知道自己正做的事是聰明人還是傻子幹的。我撒了一個謊,說好久以前忘了一樣東西在這裏。她說,傻子也會撒謊嗎。並要我把想要的東西指給她看。我不肯指,她就走到壁櫥前,把那包袱取出來。
她捧著那個黃綢包袱坐在我的麵前,正對著我吹去上麵的灰塵,有好一會兒,我都睜不開眼睛了。她說:“呀,看我,差點把少爺眼睛弄瞎。”說著就湊過身子來,用舌頭把灰塵從我眼裏舔了出來。就這一下,我想我知道父親為什麼曾經那麼愛她。她的身上有一股蘭花的幽幽香氣。我伸手去抱她。她擋住了我,說:“記住,你是我的兒子。”
我說:“我不是。”我還說,“你身上有真正的花香。”
她說:“正是這個害了我。”她說她身上是有花香,生下來就有。她把那包東西塞到我手上,說:“走吧,不要叫人看見。不要對我說那裏麵不是你們家的曆史。”
走出她的房門,花香立即就消失了。走到太陽底下,她的舌頭留在我眼睛裏的奇妙感覺也消失了。
我和小爾依去牢裏送書。
翁波意西在小小的窗子下捧著腦袋。奇怪的是,一夜之間,他的頭發就長長了許多。小爾依拿出藥包。他啊啊地叫著張開嘴,讓我們看那半截舌頭已經脫去了血痂和上麵的藥粉,傷口愈合了,又是一個舌頭了,雖不完整,但終歸是一個舌頭。小爾依笑了,把藥瓶裝回袋子裏,又從裏麵掏出來一小瓶蜂蜜。小爾依用一個小小的勺子,塗了點在翁波意酉曲舌頭上,他的臉上立即出現了愉快的表情。小爾依說:“看,他能嚐到味道了,他的傷好了。”
“他能說話嗎?”
“不,”小爾依說,“不能。”
“那就不要對我說他的舌頭已經好了。如果那就算好舌頭,我叫你父親把你的舌頭也割下來。反正行刑人不需要說話。”
小爾依低眉順眼地站在一邊,不說話了。
我把懷裏的書掏出來,放在剛剛嚐了蜂蜜味道的翁波意西麵前。
他臉上嚐了蜂蜜後愉快的神情消失了,對著書本皺起了眉頭。我說:“打開它們,看看吧。”
他想對我說什麼,隨即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用來說話的東西了,便帶著痛苦的神情搖了搖頭。
我說:“打開吧,不是你以為的那種書。”
他抬起頭來,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
“不是害了你的經書,是麥其家的曆史。”
他不可能真正不喜歡書。我的話剛說完,他的眼裏就放出了亮光,手伸向了那個包袱。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長,而且十分靈敏。包袱打開了,裏麵確實是一些紙張十分粗糙的手卷。聽說,那個時候,麥其家是自己種麻,自己造紙。這種手藝的來源據說和使我們發財的鴉片來源一樣,也是漢人地方。
小爾依第二天去牢裏,回來對我說,翁波意西想從少爺手裏得到紙和筆。我給了他。
沒想到第二天,他就從牢裏帶了一封長信出來,指明要我轉交給土司本人。我不知道他在上麵都寫了些什麼。我有點不安。父親說:“都說你愛到牢裏去,就是幹這個去了?”
我沒有話說,隻好傻笑。沒話可說時,傻笑是個好辦法。
父親說:“坐下吧,你這個傻子。剛剛說你不傻,你又在犯傻了。”
看信的時候,土司的臉像夏天的天空一樣一時間變了好多種顏色。看完信,土司什麼沒說。我也不敢問。一直過了好多天,他才叫人把犯人從牢裏提出來,帶到他跟前。看著翁波意西的和尚頭上新生的長發,土司說:“你還是那個要在我的領地上傳布新教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