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一種植物的種子最終要長到別的地方去,我們不該為此如此操心,就是人不來偷,風會刮過去,鳥的翅膀上也會沾過去,隻是個時間問題。
父親說,我們就什麼也不幹,眼睜睜地看著?
土司太大指出,我們當然可以以此作為借口對敵人發起進攻。隻是自己不要太操心了。她還說,如果要為罌粟發動戰爭,就要取得黃特派員的支持。
破天荒,沒有人對她的意見提出異議。
也是第一次,土司家的信件是太太用漢字寫的。母親還要把信封起來。這時,送信的哥哥說:“不必要吧,我不認識漢人的文字。”
母親非常和氣地說:“不是要不要你看的問題,而是要顯得麥其家懂得該講的規矩。”
信使還沒有回來,就收到可靠情報,在南方邊界上,為汪波土司效力的大批神巫正在聚集,他們要實施對麥其家的詛咒了。
一場特別的戰爭就要開始了。
巫師們在行刑人一家居住的小山崗上築起壇城。他們在門巴喇嘛帶領下,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戴著形狀怪異的帽子,更不要說難以盡數的法器,更加難以盡數的獻給神鬼的供品。我還看到,從古到今,凡是有人用過的兵器都彙聚在這裏了。從石刀石斧到弓箭,從拋石器到火槍,隻有我們的機關槍和快槍不在為神預備的武器之列。門巴喇嘛對我說,他邀集來的神靈不會使用這些新式武器。跟我說話時,他也用一隻眼睛看著天空。天氣十分晴朗,大海一樣的藍色天空飄著薄薄的白雲。喇嘛們隨時注意的就是這些雲彩,以防它們突然改變顏色。白色的雲彩是吉祥的雲彩。敵方的神巫們要想盡辦法使這些雲裏帶上巨大的雷聲,長長的閃電,還有數不盡的冰雹。
有一天,這樣的雲彩真的從南方飄來了。
神巫們的戰爭比真刀真槍幹得還要熱鬧。
烏雲剛出現在南方天邊,門巴喇嘛就戴上了巨大的武士頭盔,像戲劇裏一個角色一樣登場亮相,背上插滿了三角形的、圓形的令旗。他從背上抽出一支來,晃動一下,山崗上所有的響器;蟒筒、鼓、嗩呐、響鈴都響了。火槍一排排射向天空。烏雲飄到我們頭上就停下來了,洶湧翻滾,裏麵和外麵一樣漆黑,都是被詛咒過了的顏色。隆隆的雷聲就在頭頂上滾來滾去。但是,我們的神巫們口裏誦出了那麼多咒語,我們的祭壇上有那麼多供品,還有那麼多看起來像玩具,卻對神靈和魔鬼都非常有效的武器。終於,烏雲被驅走了。麥其家的罌粟地、官寨、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又重新沐浴在明亮的陽光裏了。門巴喇嘛手持寶劍,大汗淋漓,喘息著對我父親說,雲裏的冰雹已經化成雨水了,可以叫它們落地了嗎?那吃力的樣子就像天上的雨水都叫他用寶劍托著一樣。麥其土司一臉嚴肅的神情,說:“要是你能保證是雨水的話。”
門巴喇嘛一聲長嘯,收劍入懷,山崗上所有的響器應聲即停。
一陣風刮過,那片烏雲不再像一個肚子痛的人那樣翻滾。它舒展開去,變得比剛才更寬大了一些,向地麵傾泄下了大量的雨水。我們坐在太陽地裏,看著不遠的地方下著大雨。門巴喇嘛倒在地上,叫人卸了頭盔,扶到帳篷裏休息去了。我跑去看門巴喇嘛剛才戴著的頭盔,這東西足足有三四十斤,真不知道他有多大氣力,戴著它還能上躥下跳,仗劍作法。
土司進了門巴喇嘛休息的帳篷,一些小神巫和將來的神巫在為喇嘛擦拭汗水。父親說:“是要流汗,我兒子還不知道你的帽子有那麼沉重。”
這時的門巴喇嘛十分虛弱,他沙啞著聲音說:“我也是在請到神的那一陣才不覺得重。”這時,濟嘎活佛手下那批沒有法術的和尚們念經的聲音大了起來。我覺得這是沒有什麼用處的。冰雹已經變成雨水落在地上了。門巴喇嘛說:“我看,汪波土司手下的人,這時也在念經,以為自己已經得手了。”
土司說:“我們勝利了。”
喇嘛適時告誡了土司,他說這才是第一個回合。他說,為了保證法力,要我們不要下山,不要靠近女人和別的不潔的東西。
第二個回合該我們回敬那邊一場冰雹。
這次作法雖然還是十分熱鬧,但因為頭上晴空碧如洗,看不到法術引起的天氣的變化,我覺得沒有多大意思。三天後,那邊傳來消息,汪波土司的轄地下了一場雞蛋大的冰雹。冰雹倒伏了他們的莊稼,洪水衝毀了他們的果園。作為一個南方的土司,汪波家沒有牧場,而是以擁有上千株樹木的果園為驕傲,現在;他因為和我們麥其家作對,失去了他的果園。但是,我們不知道他們的罌粟怎麼樣了。因為沒人知道汪波種了多少,種在什麼地方,但想來,汪波土司土地上已經沒有那個東西了。
父親當眾宣布,隻等哥哥從漢地回來,就對汪波土司的領地發動進攻。
人們正在山崗上享用美食,風中傳來了叮叮咚咚的銅鈴聲。土司說,猜猜是誰來了。大家都猜,但沒有一個人猜中。門巴喇嘛把十二顆白石子和十二顆黑石子撒向麵前的棋盤。歎了口氣說,他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知道那個人時運不濟,他的命石把不好的格子都占住了。我們走出帳篷,就看見一個尖尖的腦袋正從山坡下一點一點冒上來。後邊,一頭毛驢也聳動著一雙尖尖的耳朵走上了山坡。這個人和我們久違了。聽說,這個人已經快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