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病(1 / 3)

我害怕老鼠。

他們卻說少爺是病了。

我沒有病,隻是害怕那些眼睛明亮,門齒鋒利的吱吱叫的小東西。

但他們還是堅持說我病了。我也沒有什麼辦法不讓他們那樣想。我能做的就是,母親來時,我就緊緊把卓瑪的手握住。每天,管家都叫小家奴索郎澤郎和小行刑人爾依等在門口。我一出門,兩個和我一樣大的小腸就一步不離跟在身後。

卓瑪說:“少爺還不是土司呢,就比土司威風了。”

我說:“我害怕。”

卓瑪不耐煩了,說:“看你傻乎乎的樣子吧。”一雙眼睛卻不斷溜到銀匠身上。銀匠也從院子裏向上麵的我們張望。我看見他一錘子砸在自己手上,忍不住笑了。我好久沒有笑過了,好久沒有笑過的人才知道笑使人十分舒服,甚至比要一個女人還要舒服。於是,我就幹脆躺在地上大笑。看見的人都說,少爺真是病了。

為了我的病,門巴喇嘛和濟嘎活佛之間又展開了競賽。

他們都聲稱能治好我的病。門巴喇嘛近水樓台,念經下藥,誦經為主,下藥為輔,沒有奏效。輪到濟嘎活佛上場,也是差不多的手段,下藥為主,誦經為輔。我不想要這兩個家夥治好病——如果我真有病的話。吃藥時,我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藥從口中下到胃裏,隨即就滑到腸子裏去了。也就是說,藥根本不能到達害怕老鼠那個地方,它們總是隔著一層胃壁就從旁邊滑過去了。看到兩個家夥那麼寶貝他們的藥物,那樣子鄭重其事,我感到十分好笑。門巴喇嘛的藥總是一種烏黑的丸子,一粒粒裝在漂亮的盒子裏頭,叫人覺得裏麵不是藥而是寶石一類的東西。活佛的藥全是粉末,先在紙裏包了,然後才是好多層的黃色綢子。他的胖手掀開一層又一層仿佛無窮無盡的綢子,我覺得裏麵就要蹦出來整個世界了,結果卻是一點灰色的粉末。活佛對著它們念念有詞,做出十分珍貴的樣子,而我肚子裏正在害怕的地方也想發笑。那些粉末倒進口中,像一大群野馬從幹燥的大地上跑過一樣,胃裏混濁了,眼前立即塵土飛揚。

問兩個有法力的醫生我得了什麼病。

門巴喇嘛說:“少爺碰上了不幹淨的東西。”

濟嘎活佛也這樣說。

他們說不幹淨的東西有兩個含意。一個是穢的,另一個是邪祟的。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哪一種,也懶得問。索郎澤郎能把兩個醫生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說:“少爺,我看你是碰到了不幹淨的東西。”說完,索郎澤郎和我一起開懷大笑。將來的行刑人笑是不出聲的。他的笑容有點羞怯。索郎澤郎的笑聲則像大盆傾倒出去的水嘩嘩作響。瞧,兩個小廝我都喜歡。我對兩個人說:“我喜歡你們。我要你們一輩子都跟在我屁股後麵。”

我告訴他們我沒有碰上不幹淨的東西。

我們在一起時,總是我一個人說話。索郎澤郎沒有什麼話說,所以不說話。小爾依心裏有好多話,又不知從何說起。他這種人適合送到廟裏學習經典。但他生來就是我們家的行刑人。兩個小廝跟在我身後,在秋天空曠的田野裏行走。秋天的天空越來越高,越來越藍。罌粟果實的味道四處彌漫,整個大地都像醉了一般。我突然對小爾依說:“帶我到你家裏看看。”

小爾依臉喇一下白了,他跪下,說:“少爺,那裏有些東西可比老鼠還要叫人害怕呀!”

他這一說,我就更要去了。我並不是個膽小的人。過去我也並不害怕老鼠,隻有母親知道那是為了什麼。所以,我堅持要到行刑人家裏看看。

索郎澤郎問小爾依他們家裏有什麼東西叫人害怕。

“刑具,“他說,“都是沾過血的。”

“還有什麼?”

他的眼睛四處看看,說:“衣服,沾了血的死人衣服。”

我說:“你在前麵帶路吧。”

想不到行刑人家裏比任何一個人家更顯得平和安詳。

院子裏曬著一些草藥。行刑人根據他們對人體的特別的了解,是這片土地上真正的外科醫生。小爾依的母親接受不了嫁給一個行用人的命運,生下兒子不久就死了。行刑人家裏的女人是小爾依的八十歲的奶奶。她知道我是誰後,便說:“少爺,我早該死了。可是沒有人照顧你家的兩個行刑人,男人是要女人照顧的,我不能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