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太並不氣惱,對著哥哥笑笑。
哥哥隻好揮手叫人們散開。
土司和三太太穿過高大的門洞上樓了。這時,那些在院子裏用手磨推糌粑的,用清水淘洗麥子的,給母牛擠二遍奶的,正在擦洗銀器的家奴突然曼聲歌唱起來。父親從他房間裏衝出來,擺出一副雄獅發怒的樣子,但家奴們的歌並不是孩子們唱的那一種,沒有什麼可以指責的地方。他隻好悻悻然搖搖腦袋回房去了。
土司叫管家支了些銀子,要給三太太打一套新的銀飾。於是,那個曾在馬前向我敬過水酒的銀匠給召了進來。這個家夥有事沒事就把一雙巧手藏在皮圍裙下。我感到,每當這個像一個巨大蜂巢一樣的寨子安靜下來時,滿世界都是銀匠捶打銀子的聲音。每一個人都在側耳傾聽。那聲音滿世界回蕩。
叮咣!
叮咣!
叮——咣——!
現在,他對那些唱歌的女人們微笑。他就坐在支撐著這高大寨子的巨大木柱和陰涼裏,臉上隨時對人做出很豐富的表情。碾薄的銀子像一汪明淨的池塘在他麵前閃閃發光。這人告訴過我他的名字,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了。我想卓瑪肯定記得。說不上來為什麼,我反正覺得她肯定記得。卓瑪掐了我一把,說:“傻瓜啊!”
“你快說。”
“人家還服侍過你,這麼快就連名字也不記得了?你不會對我也這個樣子吧?”
我說不會。她這才把銀匠的名字告訴了我。那個家夥叫做曲紮。卓瑪隻和他見過一麵——至少我以為他們隻見過一麵——就把銀匠的名字記得那麼清楚,使我敏感的心隱隱作痛。於是,我就看著別的地方不理她了。卓瑪走過來,用她飽滿的乳房碰我的腦袋,我硬著的頸子便開始發軟。她知道我快支持不住了,便放軟了聲音說:“天哪,吃奶的娃娃還知道嫉妒,叫自己心裏不好受啊!”
“我要把那家夥殺了。”
卓瑪轉身抱住我,把我的腦袋摁在她胸前的深溝裏,悶得我都喘不過氣來了。她說:“少爺發火了,少爺發火了。少爺不是認真的吧?”
我不喜歡她因為給了我她的身子,就用放肆的口吻跟我說話。我終於從她那剛剛釀成的乳酪一樣鬆軟的胸前掙脫出來,漲紅了臉,喘著大氣說:“我要把他做銀子的手在油鍋裏燙爛。”
卓瑪把臉捂住轉過身去。
我的傻子腦袋就想,我雖然不會成為一個土司,但我也是當世土司的兒子,將來的土司的兄弟。女人不過是一件唾手可得的東西。我丟開她到處轉了一圈。所有人都有他們自己的事情。土司守著到了手卻找不到機會下口的三太太。二太太在波斯地毯上一朵濃豔花朵的中央練習打坐。我叫了她一聲,可她睜開的眼睛裏,隻有一片眼白,像佛經裏說到的事物本質一樣空泛。濟嘎活佛在門巴喇嘛麵前打開了一隻黃皮包袱。家奴的孩子們在田野裏遊蕩,棍子上挑著蛇,口裏唱著失傳許久卻又突然複活的歌謠。自從畫眉事件以後,他們對我這個高貴而寂寞的人有點敬而遠之。我很寂寞。土司,大少爺,土司太大,他們隻要沒有打仗,沒有節日,沒有懲罰下人的機會,也都是十分寂寞的。我突然明白了父親為什麼要不斷地製造事端。為了一個小小的反叛的寨子到內地的省政府請願,引種鴉片,叫自己的士兵接受新式的操練,為一個女人殺掉忠於自己的頭人,讓僧人像女人們一樣互相爭寵鬥氣。明白了這個道理,並不能消除我的寂寞。那些幹活的人是不寂寞的。哥哥不在寨子裏,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那些人他們有活可幹:推磨,擠奶,硝皮,紡線,還可以一邊幹活一邊閑聊。銀匠在敲打那些銀子,叮吮!叮咣!叮咣!他對我笑笑,又埋頭到他的工作裏去了,我覺得今天這銀匠是可愛的,所以卓瑪記住了他的名字並不奇怪。
“曲紮。”我叫了他一聲。
作為回答,他用小小的錘子敲出一串好聽的音節。這一來,我就忘記了剛才的不快,回自己的房裏去了,一路用石頭敲擊樓梯的扶手。卓瑪還在屋裏,她是看見了我才把臉對著牆壁的。既然她一定要一個傻瓜,一個小男人來哄她,那我就哄吧。我說,銀匠其實不錯的。
“就是嘛,”她果然把我當成傻子來對付,“我喜歡他是個大人,喜歡你是個娃娃。”
“不喜歡我是貴族,喜歡他是個銀匠?”
她有點警惕地看我一眼,說:“是。”那頭就嬌羞地低下去。
我們就在地毯上許多豔麗的花朵中間愛了一場。她整理好衣衫,歎口氣說:“總有一天,主人要把我配一個下人,求求少爺,那時就把我配給銀匠吧。”
我心上又是隱隱一痛,但還是點點頭答應她了。
這個比我高大許多的姑娘說:“其實,你也做不了這個主,不過有你這份心,也算我沒有白服侍一場。”
我說:“我答應了就算數。”
卓瑪摸摸我的腦袋,說:“你又不能繼承土司的位子。”
天哪,一瞬間,我居然就有了要篡奪權力的想法。但一想到自己不過是一個傻子,那想法就像是泉水上的泡沫一樣無聲無息地破裂了。你想,一個傻子怎麼能做萬人之上的土司,做人間的王者呢?天哪,一個傻子怎麼也會有這樣的想法?我隻能說是女人叫我起了這樣的不好的念頭。
想想,這一天還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想起來了。那天想對將要發生的事情作點預言的濟嘎活佛在經堂裏受到了冷遇。他在門巴喇嘛麵前把那卷藏書打開。那首正在黃口小兒們口裏唱著的歌謠就出現在兩個有學問人的眼前。在活佛珍貴的藏書裏,那個故事的每一句話後麵都有好幾個人在不同時期加上的種種注釋。這些故事因此變成了可以占卜吉凶的東西。那段歌謠下寫著,某年月日,有人唱這謠曲而瘟疫流行經年。又某年月日,這歌謠流行,結果中原王朝傾覆,雪域之地某教派也因失去扶持而衰落。門巴喇嘛搖搖頭,揩去一頭汗水,說:“這些話,我是不會對土司說的。是禍躲不過。注定的東西說了也沒用。你想想,土司是長了能聽進忠告的耳朵的人嗎?”
活佛說:“天哪,看來土司白白地寵愛你們了。”
門巴喇嘛說:“那你到這裏來,我到你廟裏去當住持。”
活佛曾想去西藏朝佛,也想上山找一個幽靜的山洞閉關修行,但都不能成行。他看到自己一旦走開,一寺人都會生計無著。隻有思想深遠的活佛知道人不能隻靠消化思想來度過時日。他這一次前來,還不是為一寺人的生計著想,為那些人尋找食物來了。坐在金光燦燦的經堂裏,和這個喇嘛說著不閑的閑話,他也覺得比在寺裏的感覺好得多了。他甚至害怕門巴喇嘛ó束這場談話。他想,不論這個人品行如何,總算是個智慧和自己相當的人物。就為了這小小的一點樂趣,他甚至對這家夥有點謙卑過頭了。他聽見自己用十分小心的口吻說:“那你看,我怎麼對土司說這件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