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大鬆一口氣,再道:“那麼檀音的王位——”
話沒說完便被他打斷——
“王位的事情容我想想再說,”說完,他瞟了我一眼,道:“仗著我的疼愛,一次便要我做出這許多讓步,你不覺得不好意思?”
這話說得我笑了,我說:“當然不。畢竟我除了爹爹,就隻剩下你這一個長輩了。”
這是事實,所以我說完,我們都沉默了。然而我感到有一種溫馨和傷感在這種沉默中醞釀著——希望這就是我徹底說服季遊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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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談話過後,我便帶著季遊立刻出發前往棉城。到達棉城時,已經是初秋,空氣中透著一股沁人的涼意,然而城中的氛圍卻很好。我們進城後一路都能看到以物易物的小攤,小攤上有山楂核桃栗子一類的山貨,也有一些蘑菇和藥材——這些以物易物的小攤雖然是早就有,但往年卻並沒有這麼多。由此可見錢伶雖然用禁遷令限製了我鼓勵行商的法令,但是行商本身卻有著強大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是錢伶所禁不了的。
回到府中,便見人來人往,且人人都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樣。再進入堂中,便見臨弦正被人團團圍在中心。堂內吵吵嚷嚷的,也不知這群人和他說了什麼,他拍案而起,大聲喝道:“都坐到椅子上去,我一起來說!”話音剛落,一群人轉身,正正好看到我。
在場的人都紛紛行禮,隻有臨弦一個人把背挺得筆直,瞪著我譏誚道:“你總算回來了!”
我一麵十分意外冼家的事情竟然還未傳過來一麵迎上去,臨弦便把一卷竹簡扔過來,說:“這些都是一年兩耕時需要注意的事項,今日來的人都是輪耕第三項的人,你一一念給人聽,我已經不眠不休地忙了兩天,先回去睡覺了!”說完,不待我回答便轉身走了。
我十分意外自己外出幾天竟積了這麼多事情,又有些愧疚自己將事情都推給了他,就乖乖坐下來給這群人念書。然而這群人也是刁鑽,常常問些我根本答不出來的問題,這時候就不禁慶幸自己帶了季遊,因為這些務農之道本來就是他和錢緒最先開始研究的,所以他反而比我更清楚其中的事情。
有了他坐鎮,我自然退居幕後。然而我還沒有休息一下,禹從文又找了過來。禹從文不像臨弦那樣一見我便抱怨,反而劈頭就問:“臨弦呢?”得知他睡覺去了,又滿臉愁苦,道:“上次他說用以物易物代替行商,的確可以使百姓們先在小範圍內熟悉行商,但由此而來的糾紛該如何解決他卻沒有說。這不?短短一天我這裏已經接了好幾場官司,簡單的我已經處理了,難的我正要請他來幫忙判一判呢!”
於是我又乖乖跟著禹從文去判官司。事情結束後,天色已晚,我口幹舌燥地回到府中,發現季遊竟也正抱著茶壺狂飲,不禁一笑——
“你們原來也有這許多事情麼?”我問他。
季遊倒是一副十分習以為常的模樣,沉聲道:“隻比這多,不必這少。”頓了頓,又道:“檀音行事令人捉摸不透,況且又已經趁著內亂大刀闊斧地革除了一些老臣,所以你們的阻力比之當年已經小了許多。”
“隻可惜還有一個錢伶!”我歎息一聲。
季遊馬上微微一笑,目露寒光,道:“隻要你乖乖聽從我的安排,這人也不是什麼阻礙。”
這話說得冷酷,雖然使我心動,但是也使我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季遊大約也看出我十分不喜他這一麵,所以冷峻的神情僅僅是一閃而過,很快又被平和替換。
我倆說了一回話,臨弦便出來了。他明顯沒有睡足,但精神已經比之前好了許多。三人用了飯便聚在一起說話,臨弦將我走後發生的事情大略彙報了一下後,十分興奮地說:“如今看來,此地的氛圍已經無可挑剔,隻要再繼續下去,不出三年,必定會有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隻可惜新法隻能在棉城一處試行,不然,整個檀國都隨之變化,氣象一定可觀!”
季遊聞言一笑,我也十分歡喜,正要接過話頭,突然有人來通報,說有大人物來訪。我以為是來向季遊問話的人,未免敗壞臨弦的心情,便叫臨弦回避,自己攜季遊前去應付,哪裏知道走到外間一看,來人竟是應該遠在邊境的錢伶!
這人不去檀音跟前告狀,跑來這裏做什麼?!
錢伶看到季遊,大概也有些詫異,所以怔了一怔才說:“能不能和冼大人私下談一談?”
季遊從善如流,轉進了內間,錢伶便道:“我這人說話向來習慣於開門見山,你不要見怪才好!”
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靜待他的下文。
錢伶也不客氣,直接道:“冼家已經沒落,我無意趕盡殺絕,隻要你廢除新法,我就可以放過餘下的人。”
“怎麼廢除?”
“很簡單,承認新法失敗,不再嚐試。”
“眼前看來,任誰都知道新法還大有可為,不至於失敗。”
“那就人為控製,令它失敗,我可以幫你。”
我低頭沉吟了一會兒,然後問道:“所謂放過餘下的人又怎麼說?”
錢伶露出一個輕蔑的微笑,道:“就是說,那些人的性命可以保全了。”
“他們名下的產業呢?”
“你說呢?”他瞟了我一眼,啜了一口茶,道:“那些人如果握有產業,反而死得快,我不過是替他們拿走催命符罷了,相信你也承認這一點!”
“為何要和我私下交易?”
我不明白。
錢伶一笑,淡淡地道:“因為我不喜歡跟著他們攻訐已經失敗了的人——當然,我不是說自己不會落井下石,而是認為隻要眼前還有其他的選擇,我就不必落井下石。”
他果然如從前我們討論過的那樣,是個高傲的人。
而他此時不往檀音跟前湊,也是個極聰明的舉動。一來雖然他不去邊境,但是該辦的事情自然有人替他辦,二來他私下和我交易,可謂兵不血刃地解決了這件事情,也能討檀音歡心。
這是個很好的對手。
可惜我開始便不敵他,如今又為別的事情而掛心。
“如果我答應你,我怎麼知道你日後不會反悔?”
“你知道我不會,”錢伶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半晌,笑了笑,“不過我還是願意給你一些信物使你安心。碧雲宮的把柄,你要不要?”
“你不怕我把它抖落出來?”
錢伶搖搖頭,道:“我不信你會這麼傻!罪證這種東西,最終還是要看是誰證明。你目前還不夠分量。”
“讓我想一想。”我說,“明日我再回複你。”
“好!”錢伶說完,便隨下人下去休息了。他似乎對我最後會做什麼選擇十分自信。
然後,季遊從內堂走出來。
“我都聽到了。”他說,“要麼就犧牲那些人,要麼就犧牲你努力到今日才初具雛形的心血,你預備怎麼選?”
我望著他一笑:“我很高興你沒有趁機遊說我弑君篡位。”
“我正要說你還有第三個選擇。”季遊聳聳肩。
“讓我想想……”我把頭靠在他肩上,喃喃道:“讓我想想……”
這下,是真要好好想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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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須多言,現在擺在我麵前的正是我一直在困惑的問題:是選我自己還是選冼家,是選新法還是選恩情——我曾經以為這個問題自己早就想明白了,如今看來,卻還是不明白。
兩邊對我來說都十分重要,隻可惜能夠同時保全二者的方法,我又做不到。
我想了一晚上,最終回複錢伶說自己願意犧牲新法。錢伶露出“果不其然”的神情之後就離去了,留我一個人麵對季遊詫異的眼神和臨弦的怒火。
苦笑。看來我是無論怎樣做都不可能使我在意的人滿意。於是我隻有安慰自己:最少我滿足了自己。
然後我問臨弦,願不願意跟我走。
彼時臨弦正在怒氣衝衝地申明自己決不會破壞新法,乍然聽我這麼一問,當即一怔。
然後他大笑。
然後他說:“好!走就走!這次要找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而季遊,早在我說“走”字的時候就已經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