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他稱呼檀音“小大人”,噗哧一笑,覺得有趣,正要開口,檀音便說:“是有興趣,你分一些給我吧!不然我用我的餅和你換也行!”
那小柴聞言露出一個賊賊的笑容,道:“不用換不用換,你們剛才既然這麼大方,我現下請你吃也是應該的!”說著,找了個木碗出來,刷洗幹淨了,盛了一碗“粥”給檀音。
檀音一接,我便坐遠了些。
果然,他吃了第一口,便一口全噴出來,還嗆得上氣不接下氣,累我在他後背一陣好拍!我也壞壞一笑,道:“好吃麼?看你方才念念不忘的!你若喜歡,待會兒我們換些走,路上慢慢吃也是可以的”
檀音喘過氣來,將碗丟在一邊:“你們天天便吃這種東西?你們種的糧食呢?”
小柴搖搖頭道:“我們一家都是車工,專替人家輪木料的,不種地。”
檀音皺眉,道:“為何不去種地,天下就是有你們這種人,我檀國才會貧弱如此!”
小柴哧了一聲,道:“你道種地便好?先時我們家在家鄉,也是有私田的!但是公地裏的活兒太重,替那些公卿家臣賣完命,手腳至少斷了一半,哪裏還能幹自己份地裏的活兒!後來大王頒布新法,說把公卿家臣們的土地分給庶民,結果呢?每年卻要我們將一年所得全部上繳,還要收多餘的稅!這叫人哪裏活得下去!”
這個我是知道的。
檀國舊例,除王畿內的土地外,國主將大部分土地作為封地賞賜給公卿,公卿同樣效仿這一方法,除了留下一部分土地外,也將其餘大部分賞賜給他的家臣,家臣劃大部分為公地、小部分為私地:公地由采邑內的所有人共同耕種,私地分給小部分人,由得他們自己去管理——自然,這些人隻能使用自己的那塊份地,而決不能買賣它。
這舊例延續了近百年。二十年前,歧國突然崛起,各國惶恐不安,也跟著改製。檀音的父王頒布了一個新田法,宣布將所有土地劃為一塊一塊,分給天下所有庶人。這些庶人隻需每年上繳部分勞動所得,再加上一點點稅錢即可。
新法剛剛出來的時候,普天同慶。因著近年來庶人們在公田耕作的時候極不認真,時常用故意破壞農具的方式來逃避耕種,公田產量極低,而私田卻肥得流油,公卿家臣們早已不滿,故而新法一出,他們也十分高興。但隨著檀音父王年事漸高,處理國事日漸吃力,新法便慢慢成為那些奸吏貪官謀取私利的工具。檀音繼位後,地租私下裏越漲越高,大哥曾感歎:檀音若不覺察這種狀況,不待他成年,檀國必亡。
我知檀音對這些事情尚不知情,如今見小柴提及,恐他生氣,忙拉住他的手狠狠一捏。
檀音聽了小柴的話,原是一愣,道:“哪裏要如此多的地租!我明明隻收了一點……”漸漸地反應過來後,瞪大眼睛,轉頭來看我,道:“莫不是我想的那樣吧?!他們、他們竟敢如此糊弄我——他們怎麼敢?!”
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根基不穩,以至於被下麵那些貪婪成性的臣屬愚弄,十分生氣,手都是抖的!我原擔心他氣得破口大罵,罵出什麼暴露身份的話來,但是他竟然沒有,隻是死死地握著我的手,握得我的手生痛,幾乎要斷掉!
我挨近他,低聲道:“不要這麼生氣。待我們重掌大權,再發落他們也不遲。”想了想,又道:“春天不鋤草,到了秋天,才能看出哪些是名貴的花草,哪些是可惡的雜草。”
檀音聽了我的話,略略平複,點點頭,又問小柴說:“你不是永春人?我記得各地庶民是不得隨意遷居的,你怎麼跑到永春來了?”
小柴撇撇嘴,道:“若守著原來那塊地,我們怎麼活得下去!有一年家裏繳不上地租,爹爹便帶著我們逃了出來,學了門手藝混口飯吃!”頓了頓,又道:“因這門手藝隻有大富大貴之家才需要,我們便到了永春。因是外來的,怕被永春城主捉去服勞役,便躲在這林子中。若有活幹,自有人來通知我們,我們給他些辛苦錢,便算作對方家裏的仆從去幹活。”
小柴說著,已將手中的飯吃完。他起身去收拾碗筷,那季佑便對我們說:“我看你們氣度不凡,家世恐怕非比尋常。你們若真是來探親的,入城時,千萬不要如這般隻二人獨行,定要擺出大排場來,越氣派越好。”
我大奇,道:“這是為什麼?”
季佑苦笑一聲,道:“你們不知,檀國雖禁止百姓隨意遷居,但初時還好,隻要有采邑內官員手書的批文,出遊探親皆可通行無阻。這幾年卻不行了,不少公卿欺檀國君不諳政事,私下借這條禁令胡亂抓人,抓來的外地人,若家底殷實,他們就大肆敲詐,若是庶民,他們便索性征為官奴。這般胡鬧下,哪裏還有人敢胡亂遊走!你們既然敢遠行,必定出自顯赫之家。既有非凡背景,不如索性擺出排場來,也省卻被人誤會,胡亂騷擾一番!”
我聽了這話,十分難過。因知那禁遷法原是為了令庶民們安心在家務農而特地頒布的,雖然不如何妥當,料想也不至於惹出什麼大禍。誰知如今這些人竟這麼敷衍這些法令,檀音聽了,該多麼激憤阿!
想到這裏,我挨近了檀音,抬眼來偷看他臉色:隻見檀音眼放冷光,嘴唇緊抿,神情十分可怖,淩厲中竟然隱隱有幾分殺氣!我心頭一驚,忙拚命喚他——
“檀音!檀音!”
那季佑聽我如此稱呼,倒是吃驚,忙失聲追問:“你們竟姓檀?!”
檀音被我喚得氣息略平,沉聲道:“不錯,我們是姓譚,天下理學大師譚入鴻先生正是家中長輩。”
那季佑聞得此言,自失一笑,低聲道:“也是,也是,原是我想多了……”抬起頭來,又道:“既是譚家子弟,自然是不怕那些個無恥奸吏的……”想了想,他又道:“不知……”說著,頓了頓,又有些猶豫,原地踱了幾步,才下定決心抬頭道:“不知以譚家威名,可否多庇護一個人?”
“你要去哪兒?”檀音的反應十分直接。
季佑道:“我原打算去潼城,因半路和隨從失散,手中又沒有通關手書,所以不敢獨自前行。”
“這倒是巧了,”檀音一笑:“我們探了親,也要去潼城!你若願意,可與我們同路。隻不過我們這次出來,隻一老仆隨侍左右……”
“那是無妨的,”季佑急忙道:“我得你們相助,感謝尚且不及,哪裏會挑剔這些!”
“既如此,那就一起吧!”檀音看向我,我點點頭,也十分讚同他的決定。
我們這邊剛剛說定,那邊進房聽了半晌的小柴便嚷了起來:“你若要走,先替我把這桔槔削出來再走吧!”說著,指著地上一堆木屑。
我們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分辨了半天,這才看出那些躺在木屑中的廢木料竟是經過簡單雕琢的!檀音撿起一段細細查看,我湊過頭去,研究了一回,不知是什麼東西,便問季佑:“這是你刻的?不知是什麼東西?”
季佑不好意思地將東西接過來,道:“這是原先我遊曆岐國時看到的一個小巧玩物,說與小柴聽後,他十分感興趣,便央我將它雕出來。可惜我原沒有學過雕刻,試了幾天,都是白忙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