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叔說著,漸漸露出苦笑:“我記得當年,我的十七叔曾說,凡活著回到本家的,不出幾年定會被自己逼瘋。當時覺得不可思議,現在,卻覺得時光漫長,清醒地熬上幾年怕也難以做到。尤其是深夜,每每雨打芭蕉,便誤以為是舊人尋來……”
我一邊無意識地用手指悄悄摳著石凳上的青苔一邊想象那副情狀,一時隻覺得那些青苔上白露泠泠,於幽寒外別有一番冷森的鬼氣,和十七叔說的故事一樣,便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十七叔說到一半,大概是注意到我麵露怯色,將話題猛然收住,挑眉笑道:“怎麼,嚇到你了?”
我忙搖頭,道:“十七叔,你和三叔都是下過山的嗎?”
十七叔笑笑,說了聲是。
我馬上憂慮,道:“既如此,你們也會瘋掉嗎?”
十七叔聞言大笑,笑畢摸摸我的頭,表情一下子柔和下來,道:“你放心,我們會等你懂事後才會瘋掉。”
我因他那和藹的神情想起爹爹和大哥,突然覺得眼睛酸酸的。我問:“十七叔,你不能把以前的事情都忘記,不瘋掉麼?”
十七叔想了想,反問我:“你喜歡你雲飛哥嗎?”
我點點頭。
十七叔又道:“那如果有一天,你做錯了事,害你雲飛哥挨打呢?”
我老老實實說:“那我會去道歉。”
“如果不止是挨打,還餓肚子呢?”
“我會把我的飯給他。”
“如果不止是餓肚子,你大哥還要將他趕出去呢?”
我仔細想想那副情狀,頓時覺得眼中的水汽更加重了。
“我會去求大哥的!”我說,“如果大哥不同意,我就跟雲飛哥一起走。”
話雖如此,不過想到有天見不到大哥,我還是覺得心裏悶悶的,眼淚越發難以壓抑。
“如果你大哥執意要趕你雲飛哥走,你雲飛哥因著身上的傷死掉了呢?”
“不要!”我嚷著,眼淚突然一下衝出來,“雲飛哥才不會死!我會請大夫的!大哥也不會不管我們的!我也不會犯那麼大的錯惹大哥生氣的!”
十七叔見狀歎口氣,攤開手:“如果你偏偏犯了那樣的錯誤呢?”
我哭著跳下石凳來打他,再也不願意回答他的問題了!
十七叔趁勢抱住我,說:“現在你知道了?我是無法忘記過去的……”
他那樣一說,我便哭得更凶了。或許是想到這個人也害自己的兄弟挨打挨餓還被趕出家門孤零零死掉的緣故,我的心酸得厲害。
他心裏一定很痛,可是他卻從來不哭……一想到這裏,我抱緊我的十七叔,哭得越發傷心了。
“別哭啊……”十七叔也伸手抱緊我,道:“你放心,你以後大概不會遇到這種事情。你會待在你大哥身邊,一輩子和他在一起的。”
他說著,親了親我的頭發。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十七叔身上也有著淡淡的香味,和總是心事重重的三叔一樣。
現今再來回想那淡淡的香味,我忍不住感慨:那是怎樣的香味阿!它縈繞著三叔、十七叔和其它所有僥幸回到本家養傷的長輩,就好像連綿淒雨終日陰鬱地統治著這片本該是春光燦爛的山穀一樣。幼年傻傻的,隻覺得那就是愁緒的味道,如今想來,竟是最正確不過了!當我長大,當我也離開本家的時候,我的十七叔已經瘋了——他不認識我,也不跟任何人說話,隻呆呆地坐在黑暗中,好像永遠在等待著什麼人從黑暗中走來,又或者好像這樣才能安心似的。
我離開本家的時候曾去看過他。我伸手抱住他,就像這個下午抱住他那樣,但是他再也沒有回抱我。他身上的香味也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不勝衰老的人那種無論如何精心照顧也避免不了的腐朽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