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相士口中念著四句道:
石崇豪富範丹①窮,早發甘羅②晚太公③。
① 範丹——即範冉。東漢陳留(今河南杞縣)人。字史雲。桓帝時任官不就,生活貧致絕糧,被稱為“甑中生塵,釜中生魚”者。
② 甘羅——戰國時楚國下蔡(今安徽鳳台)人。秦相甘茂之孫。十二歲起做秦相呂不韋家臣。因功任為秦彭祖①壽高顏②命短,六人俱在五行中。
原來這四句,卻是那相命先生開口的攔江網,指望聚攏人來,便好送幾張紙帖,思量賺幾分道路,糊口的訣竅。這李嶽把那相士看了兩眼,卻是有些認得,隻是一時想他姓名不起,就向那人叢裏低頭想個不了。
那相士正把紙帖兒逐個分過,看看分到李嶽身邊,招頭一看,卻認得是李二相公,便拱手道:“久違了。”李嶽便問道:“足下上姓?”相士笑道:
“二相公,小子姓賈名秋,綽號是賈斯文,難道不認得小子了?”李嶽方才回答道:“恰好是賈先生,得罪,得罪。”
原來這賈秋向年曾相幫李嶽過,隻是一件,肚內不諳一書,眼中不識隻字,專好在人前通假文,說大話,裝成設騙的行頭。後來人都曉得了,就取一個混名,叫做賈斯文,便不敬重了。他因此過不得日子,走到江湖上去混了幾年,學得些麻衣相法,依舊回到臨安府中,賺幾文錢兒過活。
這李嶽見他身上襤褸,不似當初打扮,便把他扯到人叢後問道:“賈先生,你怎麼就是這般落寞了?”賈秋道:“二相公,你曉得我們做光棍的,全憑一副巧嘴弄舌,騙碗飯吃。而今都被人識破了,一些也行不通。因此,沒了生意,靠著這幾句麻衣相法,沿街打諢,糊口度日。”李嶽道:“你把門麵招牌收拾了,且隨我到酒樓上去,有一件事與你商量。若做得來,就扶持你做些生意。”賈秋歡喜,笑道:“二相公若肯抬舉小子,就是生人膽,活人頭,也去取了來。有甚做不得的事?”便把布蓬收了,欣然就走。
麻衣相法真玄妙,理不精通術不神。
道吉言凶無應驗,論貧定富有誰真。
憑將設騙為生計,隻藉花言惑世人。
自恃柳莊今再世,誰知徹骨一身貧。
那些眾人哄然走散。兩人走到酒樓上,李嶽便去揀了一個幽雅座兒坐下。
那店主人見是李二相公,甚是小心奉承,分付店小二,隻揀新鮮肴饌,上品好酒,搬將上去。
那賈秋一頭飲酒,一頭問道:“小子向聞得二相公去年八月間招了一位侄婿,還未恭賀。”李嶽道:“你怎麼知道?”賈秋道:“這是小子耳聞的說話,又道是二相公送奸,高太守官判為婚的,不知是真是假?”李嶽適才正要與他商量這件事,恰好他先問起,隻得就把捉奸官判的前後情由,盡說了一遍。
賈秋道:“二相公日常這等威風,這回把你掃天下之大興了。”李嶽道:
“賈先生,正是這般說,被他貼了麵花,多少沒趣。如今怎麼弄得個法兒,奈何他一場,方才消得那點夙恨。”賈秋想了一會,道:“二相公,小子倒有一條拙計,隻是做將來,連他性命卻有些幹係。”李嶽道:“賈先生,正愁他不得死在這裏。你有甚麼好計?請講一講。”
賈秋道:“二相公,間壁有個趙紙人,專替那些出喪舉殯的人家做那顯道人、開路鬼的。明日將幾錢銀子,去定他做一個紙魍魎,眼睛、手腳都是動得的,要把一件白布衣服,替他披在身上。二相公,你把那文荊卿賺到別國上卿。
③ 太公——即薑太公呂尚。周代齊國的始祖,薑姓,呂氏,名望,字子牙。
① 彭祖——長壽的象征。傳說故事中長壽八百歲人物。
② 顏——顏淵。名回,字子淵。春秋末魯國人。孔子學生。生活貧,德行高,31 歲卒。被尊為“複聖”。
處,灌得個濫醉,直到更深夜靜,著他獨自先回。待我鑽在紙魑魎肚裏,站在路旁等候,見他來時,著實驚嚇他一場。縱然不能夠活驚得他煞,回到家去病也決要病幾時,你道這個計較如何?”
李嶽道:“賈先生,此計絕妙。且與你飲一個暢快杯。”便把大碗勸賈秋吃了幾碗,方才起身下樓,算帳會鈔。出了店門,李嶽便把五錢銀子遞與賈秋,去做紙魍魎,教他依法行事。賈秋接了,又向李嶽耳邊鬼諢了幾句,方才作別,分路而去。
這李嶽回來,見了文荊卿,假迎笑臉道:“賢侄婿,我愚叔公思想,去年沒些要緊,與你結了冤家,如今我見你夫妻二人過得恩愛,甚是難得。到教我仔細思量,展添慚愧。所以每常間,再不好開口相問一句話兒。我想將起來,日子長如路,在這裏雖是招了侄婿與侄女兒的怨恨,俗話說得好,怪人在肚,相叫何妨。況且我與你是骨肉至親,又不比瓜藤搭柳樹的,朝夕相見,那裏記得這許多恨?今有一句話與侄婿講。我叔公一向不曾到南莊去,今日去看一看,那些帳目一發清理不開。因此特地轉來,要賢侄婿明早同去清理一日。不知意下如何?”
你看這文荊卿那裏曉得是計,見這李嶽每常再不交言,如今他這一通好說話,隻道果然意回心轉,所以滿口應承。次早遂與李嶽同到南莊盤桓了半日,那李嶽便著莊上人殺雞為黍,開著幾甕久窨好酒,殷勤相勸。直吃到紅日沉西,把他灌得大醉,遂打發他回來,意欲落他圈套。
這文荊卿雖有些醉意,心裏卻是明白的,腳步如騰雲一般,回到半路,竟沒一毫酒氣。此時正是二更時分,家家緊閉門戶,處處斷絕人蹤。看看入了城門,到了大街,隻見路旁站著一個長人,生得十分怪異:
狀貌猙獰,身軀長莽。眼似銅鈴,動一動,搖頭播耳;舌如閃電,伸一伸,露齒張牙。藍麵朱唇,不減那怒吽吽①的地煞②;長眉巨口,分明是惡狠狠的山魈③。
文荊卿見了,嚇得冷汗淋漓,魂不附體,隻得壯著膽,上前厲聲大喝道:
“何物妖魔,夜靜更深,敢來攔阻大路,戲侮我文相公!”那長人慢慢的搖搖擺擺走向前來。這文荊卿上前不得,退後不得,且是拚著命,又向他吆喝了一聲。那長人手舞足蹈起來,文荊卿道:“也罷,我文相公一不做,二不休,今日決要與你做個對頭,也替地方上人除害。”盡著力,向那長人腿上踢了幾腳。那長人忍不住疼痛,一交跌倒。這文荊卿正待上前再踢他兩腳,隻見肚裏鑽出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