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茗堪消清晝,談棋可破閑愁。閉門高臥度春秋,撇去是非塵垢。
遺得一經架上,絕勝萬貫床頭。兒孫富貴豈營求,總任天公分剖。
前一首詞,名為《西江月》,專道世間多少財主富翁,有福不會享用,有錢不肯安逸,碌碌浮生,爭名競利的幾句說話。但看眼前有等家業殷富的,偏生誌願不足,朝朝暮暮,沒一刻撇下利心,恨不得世上錢財都要自己賺盡。
情願穿不肯穿好的,吃不肯吃好的,熬清守淡,做成老大人家,指望生出賢慧兒孫來受用,為長久之計。那裏知千籌萬算,畢竟是會算不過命,突然間生下一個傾家蕩產不長俊的,郎不郎,秀不秀,也不知斧頭鐵做。饒伊苦掙一生,敗來隻消頃刻。又有一等貧窮徹骨的,朝不保暮,度日如年,粗衣淡飯,隻是聽天由命,不求過分之福。哪裏曉得生下一個兒子,知艱識苦,並力同心,不上幾年,起了潑天的家業。俗語有雲:“家欲興,十個兒子一樣心。家欲傾,一個兒子十條心。”總不如古人兩句說得好:“兒孫自有兒孫福,莫替兒孫作馬牛。”這也不須細說了。
聽說汴京有一個人,姓婁名祝,表字萬年。父親在日,原任長沙太守,家資巨萬,都是祖上的根基,卻不是民間的膏血。後來分與他的,約有二三萬金,餘外田園房屋、衣飾金珠之類,不計其數。這婁祝因父親過了世,得了這些家貲,仔細想了一想看,盡好享用過下半世,竟把那祖業都收拾起一邊,倚著有錢有勢,揮金就如撒土一般。那些親戚族分中人,見他手頭鬆,一個個都懷著勢利心腸,巴不得要他看覷幾分,那個肯把言語勸阻。到是地方上有幾個老成長者,看他後生家不肯把金銀愛惜,將來浪使浪用,倒替他氣不過,把他取個綽號,叫做“哈哈公子”。
這哈哈公子做人極是和氣,隻是性格不常,或時喜這一件,或時喜那一件,因此捉摸不著。那些各處老在行的幫閑大老,聞風而來,隻指望弄他一塊,一時再摸他不著,沒奈何,隻得告辭去了,他身邊止有一個人是最體心的,那人姓夏名方,沙村人氏。你看這夏方原何得體他的心?憑一副媚骨柔腸,要高就高,要低就低,百依百順,並無些須逆他。所以哈哈公子把他做個心腹看承,有事便同商議,一時也離他不得。
這夏方與哈哈公子相處,未及一年,身邊到賺有三二百金。時值清明節屆,對著公子道:“公子,小弟到府,將及一載,重承厚愛,情如骨肉,義若手足,不忍暫離。爭奈兒女情牽,未免欲去一看,況且清明在爾,兼掃先塋。待欲告回幾日,未審尊意如何?”哈哈公子道:“夏兄,我這裏並無相得的,然相得者惟兄一人,論來不可一刻舍去。隻是久別家鄉,安可強留。
隻求速去速來,足見吾兄至愛,敢不如命。”夏方道:“這多在五七日間便返。隻是一件,小弟去後,如有人勾引公子去做些風月事情,決要待小弟回來,挈帶同去。”哈哈公子笑道:“夏兄,你曉得,有花方酌酒,無月不登樓。夏兄這樣一個著趣的人兒不在麵前,便是小弟走出門去,也是沒興的。”
夏方回笑了一聲,連忙進房收拾了鋪陳,出來作別。哈哈公子便向衣袖中取出三兩一包銀子,遞與夏方,送作回家盤費。就著一個家童,替他擔了行李,③ 驄(cōng,音匆)——青白色的馬。今名菊花青馬。也泛指馬。
送別出門。
看看到了清明日,隻見天色晴和,這哈哈公子坐在家中,寂然沒興,便喚一個老蒼頭隨了,便往郊外踏青。慢慢踱出城來,四顧一望,果然好個暮春光景。但見:
《梁州序》:
禦林鶯囀,小桃紅遍,夾道柳搖金線。珍珠簾內,佳人上小樓前。
隻見金衣公子,福馬郎君,繞地遊來遠。殷勤沽美酒,上小重山,拚醉花一覺眠。逍遙樂,排歌管,須知十二時光短,休負卻杏花天。
這哈哈公子遊遊衍衍,出城十數裏,看了幾處花嶼梅莊,過了幾帶斷橋流水。看看走到一座山腳下,見一片荒蕪地上,都是些屍骸枯骨。他看見了,霎時間毛骨聳然,不覺傷情起來,便對蒼頭道:“那前麵積著屍骸的,是什麼去處?”老蒼頭回道:“公子,那裏是義塚地①。”哈哈公子道:“怎麼有這許多屍骸暴露在那裏?”老蒼頭道:“公子有所不知,如今世上人,有家業有子孫的,百年之後,衣衾棺槨②,築造墳台殯葬,春秋祭祀,永享不絕。
若是異鄉流落叫化乞兒死了,那個肯來收殮。地方上人或寫一張呈子,當官稟個明白,就把一條草薦,裹著屍骸,扛來丟在義塚地上。憑他狗拖豬咬,蠅集蟻攢,有誰憐憫。”
哈哈公子道:“蒼頭,我想古往今來,多少行恩陰騭③的,後來都在陰騭上得了好處。我待要把這些骸骨,都替他埋葬了,你道可好麼?”老蒼頭道:
“公子今日這樣享榮華,受富貴,都是祖宗積下陰德,又是前世修來因果,而今再做些好事,一來留些陰德與兒孫,二來修著自己後世。”哈哈公子道:
“蒼頭,你這幾句話兒,正合我意。豈不聞‘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特患不能行耳。我在這山崗上略站一會,你即刻去喚幾個土工來,與我埋葬這些屍骸罷。”蒼頭便去尋了幾個土工,帶了幾把鋤頭、鐵鍬,一齊走來。這哈哈公子便打開銀包,撮了兩把,一塊遞與眾土工,埋完了去買酒飯吃。那些土工見是婁公子,個個奉承,又見他先與了銀子,愈加歡喜。一齊走到義塚地上,脫去衣服,盡著氣力,鋤的鋤,鍬的鍬,拾的拾,埋的埋,霎時間把那些骸骨埋得幹幹淨淨,並無一些遺失。
哈哈公子便走下山崗,慢慢踱到義塚地上,仔細一看,隻見那東南上一個土穴裏,湧出一股碧波清的水泉來。他暗想道:“這穴裏如何出這一股清泉?”便喚土工:“再與我依這個穴道,掘將下去幾尺,看這股泉水從那裏來的。”眾土工便又盡著力,掘下去約五六尺,隻見方方一塊青石,蓋著一個小小石匣,四邊都是清泉環繞。眾土工看了,個個滿心歡喜,隻道掘著一個肥窖,大家都有些分,連忙把那塊青石亂掇,那裏掀得起來。
眾人驚訝道:“呆子,我們這班都是窮人,想沒有這些造化,得這主東西,因此都化作水。便是這塊石頭,能得幾多重,難道我們便掇不起來,莫非是公子的福分?”哈哈公子道:“你們掇不起,也待我試他一試。”便彎著腰,兩手把那塊石頭輕輕掀動。眾人背地道:“古怪,畢竟天都沒了眼睛,銀子還要總成財主拿去?”哈哈公子掀將起來,隻見那石匣內藏著一隻小小石蟹,止留著一鉗一腳。眾人看了,無不駭異。
① 義塚(zhǒng,音腫)地——公用墳地。塚,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