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瑰寶(1 / 3)

2050年12月,我離開設在月球太空城的時旅管理局,回家鄉探望未婚妻梔子。那天正好是阿炳先生逝世百年紀念日,她在梵天音樂廳舉行阿炳二胡曲獨奏音樂會。阿炳是她最崇敬的音樂家,可以說是她心目中的神袛。舞台背景上打出阿炳的畫像,幾支粗大的香柱燃燒著,青煙在阿炳麵前繚繞。梔子穿著紫紅色的旗袍走上台,焚香禮拜、靜思默想後操起琴弓。《二泉映月》的旋律從琴弓下淙淙地淌出來,那是窮愁潦倒的瞎子阿炳在用想象力描繪無錫惠泉山的美景,月色空明,泉聲空靈,白雲悠悠,鬆濤陣陣。這是天籟之聲,是大自然最深處流出來的淨泉,是人類心靈的諧振。琴弓在飛速抖動,梔子流淚了,觀眾流淚了。當最後一縷琴聲在大廳中飄散後,台下響起暴雨般的掌聲。

謝幕時梔子仍淚流滿麵。

回到家,沐浴已畢,我摟著梔子坐在陽台上,聆聽月光的振蕩,風聲的私語。我說,祝賀你,你的演出非常感人。梔子還沉浸在演出時的情緒激蕩中,她沉沉地說,是阿炳先生的樂曲感人。那是人類不可多得的至寶,是偶然飄落人間的仙音。著名指揮家小澤征二在指揮《梁祝》時是跪著指揮的,他說,這樣的音樂值得跪著去聽!對《二泉映月》何嚐不是如此呢!阿炳一生愁苦潦倒,但隻要有一首《二泉映月》傳世,他的一生就值了!

梔子的話使我又回到音樂會的氛圍,淒楚優美的琴聲在我們周圍繚繞。我能體會到她的感受,因為我也是《二泉映月》的喜愛者,我們的婚姻之線就是這首樂曲串起來的。

梔子喜愛很多二胡名曲,像劉天華的《良宵》、《燭影搖紅》、《光明行》、《空山鳥語》等,但唯獨對阿炳先生的琴曲更有近乎痛楚的憐愛。為什麼?因為它們的命運太坎坷了。它們幾乎湮埋於曆史的塵埃中,永遠也尋找不到。多虧三位音樂家以他們對音樂的摯愛,以他們過人的音樂直覺,再加上命運之神的眷顧,才在阿炳去世前三個月把它們搶救下來。

這個故事永遠珍藏在梔子心中。

1949年春天,經音樂大師楊蔭瀏的推薦,另一著名音樂家儲師竹(民樂大師劉天華的大弟子)收了一位年輕人黎鬆壽作學生,曆史就在這兒接合了。一次,作為上課前的熱身,學生們都隨便拉一段曲子,在雜亂的樂聲中,儲師竹忽然對黎鬆壽說:慢著!你拉的是什麼曲子?

黎鬆壽說,這段曲子沒名字,就叫瞎拉拉,是無錫城內的瞎子樂師阿炳街頭賣藝時常拉的。我與阿炳住得很近,沒事常聽,就記住了。儲師竹讓其他人停下,說:你重新拉一遍,我聽聽。

黎鬆壽憑記憶完整地拉了一遍,儲師竹驚喜地說:這可不是瞎拉拉!這段樂曲的功力和神韻已達爐火純青的境界,是難得一見的瑰寶呀。今天不上課了,就來聊聊這位阿炳吧。恰巧同在本校教書的楊蔭瀏過來串門,便接上話題聊起來。阿炳原名華彥鈞,早年曾當過道觀的主持。他天分過人,專攻道教音樂和梵樂,各種樂器無不精通。但阿炳生活放蕩,30歲時在煙花巷染病瞎了眼,又染上大煙癮,晚年生活極為困苦。一位好心女人董彩娣收留了他,每天帶他去街上演奏,混幾個銅板度日。

兩位音樂家商定要錄下阿炳的琴曲。1950年9月,他們帶著一架鋼絲錄音機找到阿炳。那時阿炳已經久未操琴。三年前,一場車禍毀了他的琵琶和二胡,當晚老鼠又咬斷琴弓,接踵而來的異變使阿炳心如死灰,他想大概是天意讓我離開音樂吧。客人的到來使他重新燃起希望,他說,手指已經生疏了,給我三天時間讓我練一練。客人從樂器店為他借來二胡和琵琶,三天後,簡陋的鋼絲錄音機錄下了這些曠世絕響。共有:

二胡曲:《二泉映月》,《聽鬆》,《寒春風曲》。

琵琶曲:《龍船》,《昭君出塞》,《大浪淘沙》。

阿炳對他的演奏很不滿意,央求客人讓他練一段再錄,於是雙方約定當年寒假再來。誰料,三個月後阿炳即吐血而亡!這六首曲子便成了阿炳留給人類的全部遺產。

梔子說,何漢,每當回憶起這段史實,我總有膽戰心驚的感覺。假如黎鬆壽不是阿炳的同鄉,假如他沒有記住阿炳的曲子,假如他沒在課堂上拉這段練習曲,假如儲師竹先生沒有過人的鑒賞力,假如他們晚去三個月……太多的假如啊,任一環節出了差錯,這些人類瑰寶就將永遠埋沒於曆史長河中,就像三國時代嵇康的《廣陵散》那樣失傳。失去《二泉映月》的世界將是什麼樣子?我簡直難以想象。

梔子說,這六首樂曲總算保存下來,可是另外的呢?據說阿炳先生能演奏300多首樂曲,即使其中隻有十分之一是精品,也有30首!即使隻有百分之一是《二泉映月》這樣的極品,還有三首!可惜它們永遠失傳了,無可挽回了。

梔子微微喘息著,目光裏燃燒著癡狂的火焰,她說:何漢你會笑話我嗎?我知道自己簡直是病態的癡迷,那些都已成為曆史,不能再改變,想也無用。可是隻要一想到這些丟失的瑰寶,我就心痛如割。這麼說吧,假如上帝說,可以用你的眼睛換回其中一首,我會毫不猶豫地剜出眼珠……

我說,不要說了,梔子你不要說了,我決不會笑話你,我已經被你的癡情感動了。“可是,你知道嗎?”我猶豫地,字斟句酌地說,“那些失去的樂曲並不是沒法子找回來。”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我說,我可以幫你找到那些失落的瑰寶。隻是我做了之後,恐怕就要失業了,進監獄也說不定。你知道,時旅管理局的規則十分嚴格,處罰嚴厲無情。”

梔子瞪大眼睛望著我,然後激動地撲入我懷中。

我們選擇了1946年,即阿炳還沒有停止拉琴的那個時期。抗日戰爭剛剛結束,勝利的喜悅中夾雜著淒楚困苦。惠山寺廟會裏萬頭攢動,到處是遊人、乞丐、小販、算命先生。江湖藝人在敲鑼打鼓,翻筋鬥,跳百索,立僵人,地攤上擺著泥人大阿福。我們在廟會不遠處一條小巷裏等待,據我們打聽的消息,阿炳常在這一帶賣藝。小巷裏鋪著青石板,青磚壘就的小門洞上爬著百年紫藤,銀杏樹從各家小院中探出枝葉。我穿長袍,梔子穿素花旗袍,這都是那時常見的穿著。不過我們總覺得不自在。行人不經意掃過來一眼,我們就認為他們已看穿了兩個時間旅行者的身份。

阿炳來了。

首先是他的琴聲從巷尾湧來。是那首《聽鬆》,節奏鮮明,氣魄宏大,多用老弦和中弦演奏,聲音沉雄有力。片刻之後,兩個身影在拐角出現,前邊是一位中年女人,穿藍布大襟上衣,手裏牽著阿炳長袍的衣角,顯然是他的夫人董彩娣。阿炳戴墨鏡和舊禮帽,肩上、背上掛著琵琶、笛子和笙,一把二胡用布帶托在胯部之上,邊走邊拉,這種行進中的二胡演奏方式我還是頭一次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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