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既然那樣的煩囂可厭,我們還是去享一點恬靜的山間生活罷!野樸的山民,是如何的可親可敬;他們的生活,假使有不適宜的地方,應如何去改進他們;當我腳未踏進理想的山境以前,腦筋裏發生了許多有誌氣的人的思想。
棄了舟車,坐上轎子,便一天一天向高處爬了。雖然道路很長,臀部坐久了,會得發痛起來。但乘輿看山,卻是開我生活史中未有之記載,不覺得沿途欣賞,忘其所得的疲勞了。山勢是慢慢地高起來的,今天足立在水平線上的高度,比昨日固高了不少,明日比今日高得又加上幾倍,這樣的無形中將我向高山上送,使我自己也毫不覺得,我不能不感謝抬轎的人,幫助我不少的力量了。他們賣自己的氣力,換幾塊錢,養自己和他的妻子,固然苦不過;但是於良心無愧,有時倒也覺得很快樂。西方有個學者,批評到中國人的生活,曾經拿轎夫在山頭吃煙唱小調做比例,哪裏知道他們的樂處,就是我所說無愧無怍的這一點上啊!
峰巒聳秀,直上雲霄,一望中的山色風光,都以遠近分出濃淡來。有的是突起如椎;有的是回環若浪;更有古人所謂“天外雙峰削不成”的,在層巒疊嶂之間,白雲紅日之下,愈現得飄渺虛玄,可望而不可即。
我下了轎子,跟了轎夫,登石路崚嶒的山徑,向嶺頭上爬。出了一身汗,才將不計其數的石級走盡了。在一家茶亭內坐下來,轎夫將轎子放在茶亭外,他們又抽起旱煙起來了。白雲在老樹頭上飛,遠山頂上,更團結得像絮一般。老張敲敲旱煙管內的煙灰,向朱老大說道:“多好的棉花絮!呔!朱老大呀!把它弄來做棉被,睡得真快活死了。”朱老大罵道:“你想棉被想瘋了!雲可以做絮嗎?”
這個時候萬壑鬆聲,呼呼地叫起來,聽了好像是萬馬奔騰,又好像是潮湧大海,風勢初來,頓現出倉皇顛沛的氣象;風聲漸遠,又複令人寂然意遠。我一麵坐在木凳上喝茶,一麵自己默默地想,竟不知是置身何所了。
山頭上的居民,衣衫穿得十分襤褸,看見坐轎的人經過,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帶一點驚訝和欣羨的神氣。他們言語中間,可以叫我辨得到他們並不是本地的土民,大概是從別的地方遷居過來,或是從難區逃荒過來的。他們住得很安靜,並沒有什麼野心,什麼“架人”、“綁票”、“劫財”、“害命”恐怕是不曾發生罷?最顯而易見的,小孩子們在地下玩得怪起勁,見了生人,縱然也呆呆地望一會兒,但從不向人磕頭討錢,做上海所有的那許多貧兒乞丐的工作,叫人家又討厭又可憐。這大概是他們的父母不肯教他們那樣做罷!
下了嶺,慢慢地走進了深壑,泉水淙淙,隨溪曲折,白石粼粼,清可見底。山鳥在看不見處叫,野花在沒有人的地方飛;穿出幾重山,始見鄉鎮,這一天我們行了足足九十裏,大家乏了,便尋鎮上一家大些的飯店歇下。
“板奶奶!今天這位外路來的先生,要弄個幹淨鋪子給他困。”轎夫朱老大向坐在門口的一個中年婦人說。
“有的有的!讓我到後麵瞧瞧去。”那婦人一麵說,一麵用眼睛打量打量我,拉開腿一直向裏跑。我看她身上著得衣裳很漂亮,大概是小客棧的老板娘罷。上身一件淺色竹布褂子,蒙了裏麵綢棉襖,下身是黑摹本棉褲,小足上穿一雙黑緞子鞋子,雖則年紀已近卅歲,倒也不十分村俗難看。我心裏十分納罕,怎麼山鎮上竟也有賣弄風騷的女子,而這種女子偏偏在飯店裏做主人?一會兒那婦人扭扭捏捏地走出來,招呼跑堂的把我的行李搬到後進一間廂房裏去了。
廂房的對麵,有一間大的房已經有人住了。吃了晚飯以後,我才看見對麵住的是母女二人,另攜一仆,住在前進,聽茶房說,她們是要到W埠去的。
那個女的,望去好像是在W埠求學的,著了一身黃色衣履,愈顯出小臉的圓白勻嫩,蓬蓬短發,覆於額角下麵,係了黑印度綢短裙,一雙天足上,穿的是有絆扣的圓口鞋子。她的母親,頭發已經花白了,兩個人都帶一點大家的風範。
天色漸漸黑起來了,我在網籃裏,抽出一本《浮生六記》,就近洋油燈,身子斜靠在床鋪上看。耳邊聽見前麵許多人賭錢的嘈哄聲音,忽覺得對麵房間裏靜悄悄地一點動靜沒有,不免從紙窗的虛處窺視窺視,見對麵房間門大開了,那位女士伏在案上寫什麼。——大約不是記賬便是作書——她的母親不在身邊,或者到女店主房間談天去了。我複又低下頭看我的書,正看到《坎坷記愁》一段,心裏十分淒楚的當兒,隻聽得“你是什麼人?快走出去!”的叱叫聲,好像是女子的聲音,我趕快抽開門閂,那麵有個男人,聽見我開門聲音,便一溜煙跑走了。我站在那位女士的房門口問是什麼事,那女的又嚇又羞,幾乎急得要哭出來。一會兒她的母親和男仆以及女店主都來了,她一麵埋怨她的母親,一麵又露出要說感激我的話的意思。她說:
“一個不認識的男子,酒氣熏人的,衝進我的房裏來,一直便在我的身邊走,被我一叫,這位先生從房間裏走出來,他才跑走了。瞎了眼的賊!”女店主連忙賠小心,後來查出是賭博鬼兼酒鬼錢小爺,賭賭錢,朝後麵去休息,卻不料摸錯了門路,看見女士的房間開了,就走進去,心想胡鬧一回。依女士一定要向警署要求懲辦他,後來我勸伊在客邊不必與較,隻要沒有驚動女士就是了。她的母親和我攀談起來,才知道女士姓江,有父親在W埠經商多年,她自己果然在女師裏讀書,這次回鄉是看祖父母的。
次日清晨,她們先我動身,彼此各朝相背的方向走。
我坐上轎,還沒有出鎮口,轎夫停止了步,說是後麵有人叫,果然見江氏母女的老仆,氣籲籲地跑到我的轎前說:“先生,我們家太太,問你先生到C城裏寓在什麼地方?”原來她們是C城裏的大戶人家,她們昨夜聽我說是要到C城去,偶然忘記問我是往C城幹什麼的,所以特著老仆趕回來問。我順手取出鉛筆,從日記簿上扯下一張白紙,將自己的名姓和去教書的學校校名寫好了,交給那個仆人,我的轎夫,便又開步向前趕路了。
清晨的山景,最有趣了!一堆一堆的似煙非煙似雲非雲的氣體,從山巒深處,漫漫地飛出來,一會兒散得滿坑滿穀,不久又變作長帶子,將山腰圍紮起來了。四野的綠樹梢頭,和遠遠的鄉村人家,都被輕霧籠罩著。坐在轎裏,不覺又走了好幾裏,才見太陽光放射出來,漸漸兒將輕煙淡霧一齊收拾去了。我看看曉景,禁不住又低頭想起昨宵的那個女郎,兀自捧了一冊小日記簿子發怔。
兩山壁立,中間距離,不過丈餘,僅容一澗和一道依山麓鑿的險徑,其長約七八裏。沿途有幾座休憩的亭子,別的房屋便一椽也沒有了。澗石上的流水聲音,唱出一種淒涼調子,我身臨此境,不能自遏的恐懼的心,不期然而然的戰栗起來。從肩輿裏,看見岩壁上刻了幾個大字“欽免養馬”,寫得很雄健。轎夫說此地叫做南灣,我心想此地應該叫做難灣才對。古人有句詩道:“峰當險處還遮日,路欲窮時又見山。”好不好姑且不管,隻是確切此處的實境,不能否認的。
這一次的旅途中,所經見的古跡,倒也不少,寫出來很麻煩且亦無趣。卻是在某村中,聽輿夫說的一件事,倒有點發笑。“某村中有一家廣廈數百間的富戶,開了五道大門,每道門內是一房,老兄弟死完了,現在承繼人隻剩了一個獨子,於是五大房共有這一個獨子,每房娶一個媳婦給他,這個獨子每房過一個月,輪流照派,到月底辦移交的時候,須得將這個獨子用秤稱一稱,看看他的體重減沒減,到底那一家媳婦把他養得好些,論功行賞;養瘦了,便說是媳婦供給不好,或者是斲喪他太過,照例是要罰的。”
從這些地方,我們可以看到內地男子的尊貴了!
又走了好幾點鍾,路上吃了兩三次茶,用了一頓飯,太陽漸漸的偏西,我們便從山岡上,遙遙地望見C城了。
C城在萬山中,是一個交通極不便的地方,我將在這裏一住就是半年了。固然因為要踐約的緣故,一季乃是最少數的徒刑之期,萬不能半路上便分袂而去的。但我自己確也覺得東坡所謂“起居飲食與山接”,究竟是有趣味的環境哩!
第一天到這塊寂寞場所來的時候,轎子一直抬進城,在衙門式的學校門口放下,門前一方大照壁場,左右各有一道進出的門,再進去便是紅黑相間之色的一排柵欄了,號房便在棚欄的裏麵一間房子內,一個四十幾歲的傳達,一看名片,知道我是新聘的教員,態度便很恭敬的將我引進到後堂去,我的行李,自然也由轎夫搬進去了。
後堂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今天是星期麼?”我帶一點詫異的神氣發問。“先生!不是!今天星期一哩!因為開學沒幾天,所以學生和教員到的還不多。”
“我的房間在哪裏?”那個傳達用手指指靠天井的右麵一間紙糊窗門的小廂房,我就要叫他們送行李進去。
“先生請吃了麵再說罷!”校役王生財果然端一碗雞絲麵進來了。自然王生財的名字,我是後來聽傳達叫才曉得的。傳達叫做朱有德,是當衙門的底子,校中夫役,他能百喚百應,很有上司對下司的神氣,我慢慢地也能觀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