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上天台(1 / 3)

這一回上天台的,並不是什麼劉晨和阮肇,所以桃源遇仙女那些個故事,在這裏是再也不會有的了!請讀者不要一見“上天台”三個字,便聯想到《神仙記》中的記載,甚至聯想到《西廂記》上說:“呀!劉阮到天台!”

我們恰巧也是兩個人(我和閻育新君),可不是姓劉的和姓阮的,彼此也絕沒有遇仙女的夢想,隻是要跑跑,跑到天台山頂上,拍幾張照,尋幾句詩,來消磨我們的春假,不願老悶在鴿子籠式的上海衖堂內,把一點生人的趣味都一齊給抹殺了。

有了這一點小衝動,我們兩人便決定出發,徑向天台奔去了。

我們是趁輪船取道寧波而去的,經過奉化溪口,遊了雪寶寺千丈崖等處。由溪口趁汽車過新昌及所謂九曲剡溪等處,一路上峰回路轉,再加以幽壑清泉,山花野寺,真個是奇趣橫生。可惜的是不能下車一一瀏覽,未免美中不足。

到天台城裏,時為三月二十九日的下午,住在友人陳學培先生的家裏。蒙他殷勤招待,我們是很為感激的。

下麵七節,便是遊天台的大概情形。

(一)由螺溪到高明寺

遊天台山的人,大概都是從國清寺那條山路進山的,我和閻君,卻要另辟蹊徑,從“螺溪釣艇”繞道入山,原因是為的想不走重複路。並且導遊人天台名勝區管理委員會委員徐卓群先生,也和我們同意,因此在三月三十日的那天清早,就向山裏進發,撇開向國清寺去的大路,一直循著赴臨海的汽車道走,走到拜頭村,便轉彎進山了。沿路也看了濟公遺址、四果洞、萬鬆徑、蜈蚣吐珠、石赭溪幾處小名勝,但沒有什麼特別好處可以記載的。

“螺溪釣艇”這地方,在古代不大為人們所稱賞的,所以文人作品,自晉孫興公(綽)的《天台山賦》,直到明代王太初王思任的遊記和釋傳燈的山誌,都未經提及。隻有徐霞客的《遊天台山後記》中,稍稍有了一些記述,才引起後人的注意。

當我們向“螺溪”去的時候,天氣還好,不料走了十餘裏之後,山路越走越高,陰雲越壓越重,竟飛起微雨來,山澗裏的泉水到處分流著,一步步都是崩崖裂石。有時也有幾道長長的板橋橫臥在水石上麵,雖然這是人工,卻也有入詩入畫的佳趣哩。

循著石步級,一直攀上山去,有一處危石中分,恍如門閾,俗叫著石門坎,這時滿耳皆潺潺之聲,心知已快到螺溪了。再由小徑折下,突見一怪石聳立,高十數丈,其形狀頗像老筍,和四麵的崖石,不相牽連,顯現出特挺孤標的樣子,蒼苔亂草,蓊鬱其上,其下為深澗,澗水自上麵碧螺潭翻騰滾折而來,直衝搗這石筍的根腳,懸掛下去,便成了一道最雄偉而險峻的瀑布了。我們攀著藤,俯瞰下去,飛花濺雪,聲如萬馬奔騰,真個為之目眩神駭,不敢久留。後來知道這兒僅是螺溪的中段,要看出所謂釣艇者,須到下麵去看,我們再從所謂石門坎翻下,走到澗水峻急處,路斷了,等轎夫向土人借了一塊木板,搭在兩石間渡過去,然後走到螺溪瀑布的下段。所謂“釣艇”,據說就是瀑布上首的那座石山,石山上從前有古藤下垂,仿佛是釣絲,現在藤是沒有了,所以也不像什麼釣艇。不過坐看飛瀑傾瀉入潭,倒也十分有趣。

後來雨越下越大,我冒著雨踏著亂石,繞上螺溪最上層,看了一下碧螺潭,瀑布從石崖背後瀉下,宛若一麵極狹長的熒熒明鏡,在門外閃爍,令人可望而不可即。攝了一影,仍循舊路出,在一個新造的亭子內休息了一回,於是下山,再向高明寺進發。

上高明山時,杜鵑花或紅或紫,帶雨垂珠,觸目皆是。回看峰頂白雲,如輕絲,如絮帽,飛來飛去,有時聚集多了,簡直把整個峰巒都掩蓋起來。爬上圓通洞左近,我們已喘息籲籲,汗流浹背了。圓通洞是由三大岩石堆壘而成的,有一很狹小的板門通入,裏麵住了一個和尚,正在抄經,據說此處是無盡燈大師注圓通疏的地方,洞內石色黑黝,有一麵刻了“圓通洞”三字,是康熙乙亥蓬萊遲維培寫的。洞的另一麵,前對遠山,下臨深穀,清齊周華詩所謂“玲瓏悟出山靈窽,洞外青枝盡寶幢”,就指的這裏說的。次出洞,又看了一回伏虎石,和明玉大德筆塚,才進至高明寺用膳。伏虎石不過是一塊虎形的石頭,上麵鐫了“伏虎”二字;筆塚裏埋了一枝明代和尚楢溪大師的寫經筆,這和尚大概因為毛錐子葬送了他的一生,所以很惋惜似的要把它埋起來吧?倒也是一個有趣的和尚!

高明寺的建築,在一幽壑裏,四圍是修竹叢林,鍾樓高聳,梵唱聲聲,十分雅靜。寺裏藏有隋代天台開山祖師智者大師的袈裟一件,印度貝葉經一部,和尚為我們取出鑒賞了一回。據說還有一隻智者大師的缽,業已失掉了。

此外,我在高明寺裏發見了兩件高明的事,一是住持僧可興大做其六十高壽,客堂內滿滿地掛著血紅色壽聯,還有什麼大學畢業生曾做過縣長老爺的某君敬贈了八張似乎是古文的壽序。另一件事,是客堂的屏風上雕的花紋竟都是喜字,起初疑惑是我的眼花了,仔細一看,不是一個個的喜字是什麼?我不禁為之啞然了!這是和尚要迎合俗人心理呢,還是俗人心理迷了和尚呢?古人詩有雲:“可惜湖山天下好,十分風景屬僧家”,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二)瓊台雙闕與桐柏宮

坐上山轎,向所謂“瓊台雙闕”進發,路過桐柏瀑布,下轎瞻仰一番。天台這一條瀑布,是最容易看見的,我們在公路上的汽車窗裏就可以遠遠望到了,因為太顯露了,所以沒有什麼好,我認為這是天台山上最平凡也是最下等的一條瀑布,無曲折,亦無氣勢,粗淺庸陋,毫無足觀,我因此想到佳山川和好人才一樣,深藏難見者必是最好的,顯露易窺者,必定是較差的,或許竟是真理吧?

看了一會兒瀑布,廢然離去,向“雙闕”而進。既到所謂百丈坑,境界便頓覺不同,兩麵峰巒高插,遮日掩雲;其下是一溪一徑,倍形幽闃。溪名叫做靈溪,孫綽《天台山賦》中所說的“過靈溪而一濯,疏凡想於心胸”者,即此。山路新經修造,甚便行走,下轎步行看山,奇岩異石,真個是“移步換形”。有的如巾箱鍾鼓,有的如虎豹熊羆。最妙的果然要算是雙闕了,劍拔城開,排天而起,我們身臨其下,翹首以觀,被這偉大的巉岩攝住了,竟仿佛它要壓倒下來的一般。

雙闕的一麵又叫做百丈岩,下麵便是百丈坑,峭峻壯觀,為天台最,昔徐大章已有定評。王季重雲:“萬玉剖而璧明,萬繡開而錦奪。昆侖嫡派,奴仆群山,仙或許之,人不能到。”潘稼堂描寫此間境地雲:“或玉洞仙都,琪葩馥鬱,或龍湫鬼穴,光怪陸離。或長蘿懸樛木而縹緲,或青猿搖落葉而翻飛,苔斑石滑,闃其無人,鶴唳風清,穀其欲響。”雖是麗詞誇飾,卻實有幾分形似。

至一處,橋忽中斷,涉水而過,石上泉流,其寒徹骨,我們不知不覺已做了“過靈溪而一濯”的孫興公(綽)了。

上瓊台仙人座的路,正在修築,還沒有完成,本來壁立千尋的仄徑,又有新泥堆積,鬆滑異常,更加難走。我和閻君鼓勇直上,一步一躓,攀藤援石,匍匐蛇行。本來應該從桐柏宮那一麵繞到瓊台的,可是因為要在百丈坑中跋涉一番,所以毫無顧慮的竟從這一條險徑爬上來了。

山巔有大石,刻“台岩奇觀”、“秀甲台山”等字樣,拂苔蘚細視,才知道是雍正年間的鑿痕。其下複有兩個駱駝肩背似的峰頭,徐步踏石罅而下,細沙碎石,隨著腳朝下直滾,趾不能留,手不停攀,瞻前顧後,危竦萬狀,直到最前麵,才有所謂為鞍石,上可坐人。再進,便是瓊台,瓊台亦有小雙闕,恍似削成,下臨百丈深坑,不敢俯視。孫綽所謂“雲竦夾路,中天懸居”,真是善於形容的了。壁刻康有為所題“雙闕”、“瓊台”,係甲子年所書。仙人座在瓊台前,仿佛是一個半圓形的圈椅,可容兩人,我同閻君在座上做了一會兒仙人,腳底下的千山萬壑,一齊都擁赴而來,遠的近的,各個顯出它們那雄奇崢嶸的狀態。雖然我們沒有在這兒享受看月出的奇趣,可是能在這“中天懸居”的地方,坐上一會兒,也算不虛此行了。

後來又盤繞著瓊台的山腰,去看新近發現的龍潭瀑布,這一條路,更加難走,我們簡直不是在走,是一路爬去的,為的要看看別人所沒有看見的瀑布,所以不惜把滿身染上了黃泥土,不惜把衣裳拉開了裂縫,終於被我們達到了目的地了。

這個所謂“龍潭”的瀑布,曾經清代齊召南先生在《天台山八景圖記》中提到過,不過他也隻是說“瓊台下有龍潭,闕然而黑,不敢諦視”罷了。後來不但外來遊客沒有到過,便是本地人也很少看見這龍潭的,徐卓君先生,他是天台名勝區的管理委員,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我們恰好碰著徐先生做向導,所以能一賞此深藏幽穀中的奇景,不可說不是運氣好了。

翻過一坡,便看見瀑布在滾流著,雖不十分高(自然還不及石梁飛瀑),卻很有氣勢,從側麵一個龍王洞口看起來,更覺得狂傾飛瀉,銀浪奔騰,令人目迷神眩。潭作長圓形,生得十分整齊,好似人工開鑿出來的一般。

看過了這兒,我們再上桐柏宮。約有三四裏路,打從山頭上走過去的。桐柏宮所在,是在高山頭的一塊平原上。這是天台山上惟一的道士觀,起初名叫九天仆射祠,白雲壽昌觀,又名崇道觀。據說最早是王子晉所治,吳赤烏年間,葛元曾於此煉丹。後來有司馬子微徐靈府馮惟良紫陽張叔平真人等,在此住過。觀前石礎甚多,遺跡猶在,曆史當然是很悠久的了。廟的規模卻不大,若比起上江的道觀,真差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