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寧朝純熙二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素來濕暖的淳安州不但裹上了厚厚的白雪,那雪還結成冰,把土地房屋凍成硬邦邦的,那天上昏昏的太陽都仿佛被凍脆了,戳一下就能碎成冰渣子。
“阿雪,送繡品回來了?今天冷得人骨頭都要凍裂了,你屋裏炭火還夠麼?”泥濘狹窄的小巷子裏,一個瘦弱駝背的老婆婆從半開的門裏探出頭來,問一個裹著油布路過的瘸腿女子。
那女子聞言,掀開一條縫,露出小半張臉,枯瘦的臉上有著大火後留下的陳年疤痕,猙獰凹凸不平的深褐色疤痕從麵頰脖頸一直延伸到衣內,雖被補丁累累的舊衣遮住,但從她佝僂得站不直的身形不難猜出身上的傷到底有多重。
這姑娘容色憔悴枯損,辯不出年紀,隻有那一雙眸子還看得出幾分年輕人的澄淨,但眼框早已紅腫不堪,似是哭了一場,又似在大雪天被風雪吹打的。她幹澀地笑了笑,啞著大火毀掉的嗓子道:“鬆婆婆,我的東西都夠的。您呢,這麼晚了,吃過了嗎?”
這姑娘自己都這般淒慘,還不忘關心別人,是個心腸好的,隻可惜命不好。
鬆婆婆心裏歎氣,點點頭,渾濁的眼睛裏流露出幾分疼惜,正要多說幾句,就聽見屋裏傳來尖利的婦人聲音罵罵咧咧:“老廢物,叫你去井邊打水你推三推四不去,成天價偷懶不幹活,還成天出去亂逛招惹晦氣,我看你飯也別吃了,那東西喂狗都比喂你值當。”
鬆婆婆一滯,胳膊抖了抖,卻還是探身出去,從袖子裏拿出一個紙包要給阿雪,聲音壓得低低的:“好孩子,別聽你嫂子胡說,我看你昨天剛交了房租,還要留錢買繡線,這幾天隻怕都沒錢吃飯了,這是我中午吃剩的半個餅子,給你吃了吧。”
阿雪臉色蒼白,擺手道:“不,鬆婆婆,我不能要。”鬆婆婆的兒媳出了名的刻薄,對婆婆非打即罵,動輒還在巷子裏和鄰人罵架,是個有名的潑辣角色。鬆婆婆也是天天吃不飽飯,這半個餅子怕是她餓著肚子省下來的。
阿雪不想因為自己使鬆婆婆難做,更不願收下這個老人唯一的口糧,她加緊了幾步,一瘸一拐就要往巷子裏去,鬆婆婆見她不肯接受,又不敢出門去追,便在後麵不放心地低聲叮囑:“阿雪,那你要記得去城裏大戶那裏領粥,聽說新立了皇後,皇帝大赦天下,那些大戶們也忙著施恩呢。”
阿雪頓住腳步,停了一停,下一刻,卻連話也不回,逃命一般瘸著小跑去了巷尾。鬆婆婆不免奇怪,隻是背後兒媳又開始罵起來,她不敢再停留,忙關了門回屋。
這邊阿雪跑著跑著,一腳踩在一塊冰上,身形不穩,便整個人跌在冰水裏,渾身濕透,冷冰冰的泥水順著破舊的衣服滴滴答答往下流,半邊身子都凍僵了,冰冷刺骨,腿上斷口處針刺般疼痛起來,幾乎不能邁步,心卻跳得如擂鼓,幾乎要從心腔裏跳出來,她一手按著胸口,哆嗦著扶著圍牆一步一步走回了家。
說是家,不過是個逼仄的鴿子籠般的小屋子,搖搖欲墜的土牆上早被風吹雨打出許多細小的洞,透著風,並不比外麵暖和多少。屋裏隻有一張床一張繡架,剩下的地方連轉身都困難。
阿雪跌跌撞撞進了屋,連門都沒關好,但她已經顧不得這麼多了,隻能掙紮著用最後的一點力氣撲上床,用棉絮破敗的薄被裹著冰冷的身體,眼睛裏不停有淚留下,想要大哭,可是連哭都沒有力氣,她凍得青紫的嘴唇哆嗦著,喃喃道:“姐姐……姐姐……”似是想通過這一聲聲親切的呼喚汲取一點莫須有的熱量。
皇後新立,後族薑氏得皇帝垂青,百般降旨賞賜安撫,但又有誰知道皇後唯一的同母妹妹卻落魄得在下雪天餓著肚子裹著一床破被在破屋子裏嗚咽。
“薑家的薑雪薇早就死了,你隻是個沒有名節的花臉瘸子,你有什麼臉去找姐姐,去給她臉上抹黑……”臉上一塊塊深紅凹凸傷痕的阿雪哆哆嗦嗦地自言自語,也不知是傷心還是冷,她全身劇烈顫抖起來,呼吸慢慢弱下來,“姐姐,姐姐……阿雪好冷好餓,可我一文錢都沒有了,……姐姐,阿雪還活著……”
她連聲喊著姐姐,縮成一團,用破爛的棉被把自己緊緊裹住,可是她一身冰冷濕透的衣服,這樣四麵透風的屋子,這床破絮爛被哪裏抵禦得了天寒地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