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泰戈爾,一個偉大而又憂傷的詩人,對人類苦難表達了深切悲憫的詩人。一個智性而又胸懷寬廣的詩人,一生都在不斷反省和自我完善的詩人。在詩人那裏,苦難是不算什麼的,隻要神性存在;坎坷是不算什麼的,隻要智性永恒;人隻要有尊嚴和道德,神性的光芒就會降臨。在泰戈爾的詩歌世界中,思想的深邃、情感的強烈、比喻的完美與動人、廣泛多樣的音調和色彩,和諧優美地表達著詩人的內在激情:從靈魂對永恒的追求,到被遊戲的兒童激起的歡樂。在詩人的世界中,印度充滿了神性的詩意,充滿了宗教中最完美的光芒。在那塊蒼茫、寧靜、聖潔的土地上,詩人的歌唱體現了一種大美的文化走向:首先尋求靈魂的平靜,永遠與自然生活協調一致。向神靠攏,詩人表達的虔誠與他詩歌的整體完全協調,詩人充當了人與神這二者的橋梁。詩人向我們展示了短暫的萬物怎樣彙入永恒之中:
你手裏的光陰是無限的,我的主。你的分秒是無法計算的。
夜去明來,時代像花開花落。你知道該怎樣來等待。
你的世紀,一個接著一個,來完成一朵小小的野花。
我們的光陰不能浪費,因為沒有時間,我們必須爭取機緣,我們太窮苦了,決不可遲到。
因此,在我把時間讓給每一個性急的、向我索要時間的人,我的時間就虛度了,最後你的神壇上就沒有一點祭品。
一天過去,我趕忙前來,怕你的門已經關閉;但是我發現時間還有餘裕。
(《吉檀迦利》82首)
在詩人的眼中、心中、靈魂中,神是至上的,但又充滿了最偉大的人文性,正因為如此,在20世紀初(1913年),詩人以那“至為敏銳、清新、優美的詩作”,更由於這些詩作“出之於高超的技巧,並由他自己用英文表達出來,使他那充滿詩意的思想成為西方文學的一部分”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英國國王封他為爵士。雖然後來由於政治原因,詩人放棄了這份榮譽。
詩人一生中,留給這個世界五十部詩集,十二部中長篇小說,百餘部短篇小說,四十餘部戲劇,以及大量的其他著作。不僅如此,詩人還是造詣很高的音樂家和畫家。一生中作了兩千多首歌曲,其中一首定為今日的印度國歌。他一生當中留給世人一千五百多幅畫作,並在世界各地展出。他的全部作品構成印度文藝複興運動和民族獨立運動的一個重要曆史側麵,對印度的社會生活和文藝運動都發生了重大影響。這就是詩人,這就是印度的偉大詩人,一個民族的靈魂之一。一個民族是需要靈魂的,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民族是需要真正意義上的詩人的。在我們今天,重讀泰戈爾,仍然讓人感動。
想起曆史上的屈原,這個偉大的愛國者,在《離騷》《天問》《涉江》中,控訴了當時的黑暗,最後不得不在陰鬱的時光裏,跳進了萬劫不複的汨羅江,用自我決然的方式,向世人書寫了一曲蒼涼的人生哀歌。我們不否認,屈原的跳江有他個人的原因,但更多的是社會因素,是社會的責任。那個時代的政治集團利益之爭,導致了人性的相對異化,屈原的存在就是一個不可更改的悲劇。在此,泰戈爾的人生走向卻決然不同。同樣出身於貴族家庭,同樣是詩人,同樣參加了社會運動,同樣介入了政治,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區別呢?我的理解是,文化的差異導致心理的差異,社會時代背景的差異導致社會人思想走向的差異。我們不否認屈原是偉大的,死亡需要勇氣才能完成,無論哪種方式。當我在燈光下偶爾讀屈原的時候,我想得最多的,還是國家製度的差異、文化觀念的差異。泰戈爾接受了西方人文主義的理想,放棄了自我、小我的方麵,眼光看得更遠,思想更加遼闊,在此背景下的宗教理念,更加深了這種人文觀,因此,在泰戈爾這裏,我們看不到低沉無緒的思想表征。我們隻看見了美麗——神性的美麗。從1861年到1941年,八十年的光陰,詩人八十年的世俗生命,卻為世界文學寶庫增添了一份珍貴的遺產。早年的清新,中年的單純,晚年的明快,構成了泰戈爾詩歌世界中的一生,也構成了泰戈爾人文理念的一生。
每當我在疲憊或者黑暗的苦悶裏,每當我在虛偽狡詐的無奈裏,泰戈爾總讓我聽懂來自黑暗以外的聲音。那裏,遍地的月光如閃爍的水晶;還有花朵,來自塵土又消亡於塵土的花朵;還有歌聲,來自黑暗深處的歌聲。他們在我疲憊的靈魂旁,用他們自身的方式,表達著他們對塵世中、對黑暗中的生命僅有的愛:
在許多閑散的日子,我悼惜著虛度了的光陰。但
是光陰並沒有虛度,我的主。
你掌握了我生命裏寸寸的光陰。
你潛藏在萬物的心裏,培育著種子發芽,蓓蕾綻紅,花落結實。
我困乏了,在閑榻上睡眠,想象一切工作都已停歇。
早晨醒來,我發現我的園裏,卻開遍了異蕊奇花。
(《吉檀迦利》81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