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臥軌的年輕人就是二十五歲的海子。海子通過鐵軌,終於告別了自己。二十五歲的青春肉體,也終於喘了口氣。那黑暗裏的聲音說:孩子,你終於回來啦,歡迎回家。這個從鄉村出來的孩子,通過這種方式,終於回到了鄉村。
任何純然意義上的詩人,他們的內蘊總是與苦難結合在一起的。“黑夜從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豐收後荒涼的大地/黑夜從你的內部上升。”當詩人把自己作為一種意象而存在,詩人已經喪失了自身;當詩人把自己作為飛翔的一部分而存在,詩人的命運注定是大地。鄉村的苦難上升到神性的高度,隻有死亡或者誕生更加吉祥,所有的掙紮都不在其中。“豐收後的荒涼大地”,黑夜必須從內部升起,那遠遠而來悄然升騰的黑夜啊。而土地,作為一切意象的基本泉源,理所當然承擔了詩人的全部命運:你看這些麥子,他們多芒而晶瑩,多像我們透明單純的內心。米勒在《拾穗者》中,表現了鄉村以及土地被侵占,失去土地的人不得不在土地的間隙掙紮、生存,最後的堅守與失守。這些麥子,這些善良的麥子,多像我多年前的妹妹,她們來自水上,她們來自天空,她們來自不可知的遠方。詩人麵對這些,除了感動還有憂鬱,除了憂鬱還有寂寞。鄉村,作為土地意象的聚集地,作為土地飛翔的出發點,我們當然有理由感動,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寂寞無助,我們的整體生命都被泥土放逐,又被泥土回收,唯獨在這之中,我們揮霍有限。
與此同時,生命的凝聚常常是在不經意間,生命的迸發也常常是在不經意間,唯有生命的行走與消失,除了毅力勇氣之外,還需要運氣:一個太平盛世的詩人自殺,隻能從反麵證明,太平盛世的感召力是多麼決然。詩人的自我感召,通過對自我肉體的極端對待而完成,在此,詩人除了傷害自身,就是親人。但詩人的根本意義卻不在此。極端的戕害換取的當然是沉默的另一麵:失去土地就意味著流浪,失去堅守就意味著墮落,而失去麥子,就意味著失去了生命最後的歸宿。海子不是一個張揚的人,我們從他的詩歌中,隻能獲得憂鬱,獲得藍色的守候般的絕望。當月光降臨大地,一片灰白的天空裏,隻有如水的輕靈,隻有如水的夢幻與遊走。我喪失多年的妹妹,你來自哪裏,守候在你身邊的天堂,是否結滿了寶石與水晶?這當然沒有誰會回答。在人類不屈的意誌中,唯有唯美的東西才遙不可及;唯有真實的苦難才使我們充滿了等待與盼望。一旦在黑暗中無所適從,我們想得最多的,常常是出路與生存,常常是無限的物質欲望與有限的夢想。於此,麥子當然顯得尤其重要。
當然,我們無法否認,生命中僅有麥子還不夠。這時,另一個意象——陽光,就走了出來。在海子的詩歌意象中,太陽是王,而且是永恒的王,博大中透出偉大與剛強,麵對陽光降臨的土地,“我的祖父死在這裏,我的父親死在這裏,我也將死在這裏”。在《亞洲銅》中,海子如是說。太陽作為萬物之父,大地作為萬物之母,二者的結合充滿了震蕩與尖銳,但更多的卻是豐收與喜悅。在這顆藍色的星球上,擁有陽光是一種幸運,擁有土地更是一種幸運,我們就在這幸運中,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沒有誰會知道我們的遠方究竟有多遠,我們隻是行走,用我們自身的高度。海子在《土地·憂鬱·死亡》中,通過他自身的方式,解讀了土地的重量與力量,這是我們的土地。我們除了生存,還有歌唱;我們除了歌唱,還有希望;我們在希望中,不僅僅是自己,而且,毫無疑問,還是土地的一部分,永遠是土地的一部分,任何生命沒有例外。“在青麥地上跑著/雪和太陽的光芒/詩人,你無力償還/麥地和光芒的情義。”“麥地,神秘的質問者啊/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麵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五月的麥地》)土地在詩人心中所占據的地位由此可知。“黑暗的盡頭/太陽,扶我站了起來/我的身體像一個親愛的祖國,血液流遍/我是一個完全幸福的人。”(《日出》)太陽,在海子的生命意象中,已經成為精神上永恒的王。“一切我所向著自然創作的,是栗子,從火中取出來的。啊,那些不信任太陽的人是背棄了神的人。”以太陽作為基本的過渡,歸宿到月亮,這個走在鄉間的孩子,十五年鄉間光陰的孩子,把生命的觸須伸到了靈魂層麵,這種蘭波式的憂鬱,像月亮晶瑩的反光。月光下的生活,除了詩意之外,更多的卻是滄桑,月亮裏的妹妹除了淒苦,當然還有淒清,我們仰望的光芒,實際上是生命的假象。因此,我們毫不否認,當一個人在詩歌中走得太遠,世俗中的生活總是災難不斷。作為人,海子除了一顆詩心之外,當然還有一顆人心。也許,正是因為這點,決定了詩人宿命式的悲劇。一生中愛過的四個女孩子,她們一邊絕望,一邊遠去,總是有意無意把詩人孤獨無依的背影扔在了滾滾紅塵之中。詩人在這災難般的遊蕩裏,不得不把生命的另一部分從清寂的生活中擠出:對妹妹們的渴望,化成了冰涼的月光意象,在自我的靈魂與黑夜之間,悄然遊走。“荒涼的山岡上站著四姐妹/所有的風隻向她們吹/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這是海子在詩歌《四姐妹》中的錐心表達。“四姐妹抱著這一棵/一棵空氣中的麥子/抱著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明日的糧食與灰燼/這是絕望的麥子/請告訴四姐妹:這是絕望的麥子?永遠是這樣/風後麵是風/天空上麵是天空/道路前麵還是道路。”當女性,特別是年輕女性,成為詩人審美或者靈魂寄托的全部,這個詩人無疑是悲性的。詩人在這悲性的蒼茫冷漠裏,不自覺走入絕望的極致。“站在那裏折梅花/山坡上的梅花/寂靜的太平洋上一封信/寂靜的太平洋上一人站在那裏折梅花。”(《折梅》)“黑夜從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豐收後荒涼的大地/黑夜從你內部上升。”(《黑夜的獻詩》)“黑夜比我更早睡去/黑夜是神的傷口/你是我的傷口。”(《最後一夜和第一日的獻詩》)在海子的精神轉換中,愛終於化作清風遠去。唯剩一顆自我的心,在黑夜,在黎明,在淡淡的天光下,倔強地跳動。這種跳動,在破碎中變得尤其陌生和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