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庫切的一部小說:《邁克爾·K的生活與時代》。庫切在這部小說裏,描寫了南非內戰時期的一個園丁邁克爾·K。為了逃避內戰,邁克爾·K帶著母親,開始了艱難異常的流亡生活。在流亡途中,母親病死,邁克爾獨自一人穿梭在人性與非人性的陰險地帶,經曆了種種非人的磨難,最後退守到了作為生物存在的最低點:躲在遠離戰爭的山地,以南瓜花、甲蟲等為食。作為人,邁克爾已經淡化;作為動物,邁克爾也已經淡化。邁克爾本身實質上已經成為一個邊緣符號。在庫切筆下,邁克爾是個典型的多餘人,是南非政府的多餘人。作為卑賤的塵芥物,邁克爾的存在僅僅是一個影子。庫切在這裏,寫出南非的戰亂和政府的動蕩如何給老百姓帶來毀滅性的災難。即使如此,邁克爾的命運也要比祥林嫂幸運得多。祥林嫂作為一個多餘人,作為一種善良的勞動工具,沒有討價還價的權利,更沒有逃跑的餘地。祥林嫂隻能再次接受命運的擺布:被婆婆抓回去賣掉,提供婆婆娶媳婦的經濟來源。祥林嫂,成為可以被人自由買賣的基本商品,勞動工具的角色正式轉換。
祥林嫂在徒然的反抗中,終於完成了命運的再一次逆轉:不得不再一次承受自己的悲劇命運。可正當祥林嫂想好好過自己的日子時,不幸再一次敲擊了祥林嫂的生命大門:第二個丈夫又不幸離世,同去的還有他四歲的兒子。此時,孤身一人的祥林嫂走投無路之際,卻被夫家大伯掃地出門。祥林嫂隻好第二次站在魯家的門前。魯迅先生如是寫道:她頭上仍然紮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臉色青黃,隻是兩頰上已經消失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四嬸看到祥林嫂這個樣子,不知該說什麼,心裏躊躇。而沒說一句話的祥林嫂,卻在嗚咽中說出了自己的遭遇:丈夫死於風寒,兒子葬身狼腹。現在,又從起點回到了起點。祥林嫂在說自己這個淒慘故事的時候,四嬸居然眼圈發紅。衛老婆子,也像卸下一副重擔似的,長長噓了一口氣。四嬸審視地想了一想之後,便叫祥林嫂拿著圓籃和鋪蓋到下房去。祥林嫂的奴隸身份,再次獲得確認。魯迅先生如是寫道:祥林嫂比初來時候神氣舒暢些,不待指引,自己馴熟地安放了鋪蓋。她從此又在魯鎮做工了。這是祥林嫂第二次到魯鎮的情況。
祥林嫂第二次到魯家之後,仍然盡力。在祥林嫂心裏,隻有努力表現,才有可能獲準奴隸終身製。可生活的打擊,超出了祥林嫂的意願,祥林嫂整天顛三倒四、神誌恍惚,不靈活、記性壞,死屍似的臉上整日沒有笑影。四嬸不滿,四叔皺眉。魯四老爺開始告誡四嬸: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幫忙可以,其他免談,特別是祭祀,堅決不能讓她動手;否則,祖宗地下有知,也會不加饒恕的。這話的意思是,祥林嫂做奴隸就做奴隸,做其他就不允許。這在無意之中,宣判了祥林嫂的死刑。因為魯鎮最忙的時候就是祭祀,向祖宗向神靈,貢獻自己的虔誠與願望。四嬸家當然也毫不例外。祥林嫂以前在祭祀中忙得手腳不停,現在卻變得百無聊賴起來,這種百無聊賴,最終導致了祥林嫂的毀滅:主人拒絕奴隸的有效勞動,等於判處奴隸死刑。這種判決,當然沒有公正可言。祥林嫂在百無聊賴之中,隻好又開始講自己的遭遇。這個故事吸引了魯鎮的男人女人。特別是老女人,她們特意尋來,無論如何要聽祥林嫂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得嗚咽,她們也就一起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歎息一番,滿足地去了,一麵還紛紛評論著”。到最後,這個故事在魯鎮的人們反複咀嚼賞鑒之後,就像味道全無的口香糖。祥林嫂獲得的唯一待遇,就是被厭煩與被唾棄。最後,成為蒼蠅的祥林嫂在魯鎮人又冷又尖的笑容裏,不得不保持徹底的沉默。這種沉默像癌症病毒一樣,開始在祥林嫂身上擴散。直到柳媽,這個幹核桃一樣的老太太在百無聊賴中出場。這種無聊善良的出場,再一次把祥林嫂推向了萬劫不複的深淵:靈魂與地獄的恐怖。最後,在柳媽的建議下,祥林嫂在魯家的冬至祭祖時,拿出一年的工錢,去土地廟捐門檻。捐了門檻的祥林嫂,神情舒暢,眼光分外有神——心中的夙願終於了了,心中的罪惡終於洗掉。奴隸的善良願望,似乎已經應該得到回報。沉默許久的祥林嫂,在這時終於找回了一點當年青春期的奴隸感覺。做工更加賣力,當努力把祭祀前的一切工作就緒之後,祥林嫂開始坦然去拿祭祀用品。結果,四嬸一記善良的斷喝:“你放著罷,祥林嫂!”這記斷喝,終於終結了祥林嫂想做終生奴隸的願望。魯迅先生在這個場景裏,如是寫道: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台,隻是失神的站著。……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不獨怕黑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遊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不半年,頭發也花白起來,記性尤其壞……這樣的結果,我們可想而知。當奴隸被剝奪了做奴隸的基本願望之後,等待她的結局隻能是流浪。曆史有之,現在有之,將來仍然有之。這就是最後的祥林嫂,成為乞丐之前的祥林嫂。
在這裏,我不想多說什麼。魯鎮人實際上都是善良的,不管四叔、四嬸、衛老婆子、柳媽,那一群想聽故事的老女人,她們在本質上也是善良的。特別是柳媽,從不殺生,是一個素女人。祝福亂忙時,都不沾血腥。柳媽從同情祥林嫂的角度出發,奉勸祥林嫂去捐門檻,目的是死後不要讓陰間的兩個死鬼男人爭搶。就是這樣善良的女人,卻是祥林嫂暗中的殺手。作為四嬸,當然也是善良的,同情心旺盛。家中供奉著神位、神像,表明了四嬸本身的精神取向。作為魯四老爺,當然也不能說是可惡。魯四老爺飽讀詩書,當然有基本的是非曲直觀念。而且,很明顯,魯家是一個傳統家庭,恪守社會倫理,堅信鬼神,這在當時,肯定無可厚非。再說,祥林嫂兩次到魯家,魯四老爺隻是皺了皺眉,並沒有表達什麼。祥林嫂第二次到魯家,魯四老爺也隻是暗中警告四嬸,並沒有當場給祥林嫂以臉色。雖然,有雇傭其他奴隸比較困難的因素。因為其他女工不饞就懶,不懶就饞。隻有祥林嫂,任勞任怨,一心一意撲在魯家的家政事業上,就這份精神,魯四老爺當然無話可說。其實,我們縱觀祥林嫂的一生及其周圍的人,祥林嫂是善良的,魯鎮人也是善良的,四嬸和魯四老爺更是善良的。但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結局?奴隸是善良的奴隸,主人是善良的主人,按照常理,祥林嫂是不會走上乞討之路的,但事實卻恰好相反。祥林嫂死在魯鎮的祝福之夜,使得魯四老爺大罵:“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個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