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凡·高以上帝的代言人出現在法國阿爾地區時,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最後的歸宿竟然是以血液染紅黑暗深沉的土地達到生命的徹底明亮。徐渭卻遠沒有這麼幸運。凡·高的黑暗來自上帝,徐渭的黑暗來自時代;凡·高的黑暗身不由己,徐渭的黑暗卻懷璧其罪——世俗中的徐渭根本不願意接受這個不得已的事實。如果沒有嚴嵩的專權,徐渭的道路可能悠長顯達,或者說是一路明亮也可。遺憾的是,胡宗憲的欣賞使徐渭陷入了表象明亮而實質黑暗的沼澤,這當然是文人不可避免的共生悲劇。當外在和內在的黑暗迎頭而來,世俗苦難和精神苦難的徐渭就開始了不知所措的流浪。加上婚姻的不幸,徐渭在渺茫和絕望裏深深陷入黑暗的陷阱。麵對黑暗鋒利的刀刃早已無話可說的徐渭,除了沉默就是流淚,最後不得不向自己下手。此時的徐渭,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作為一種意象——苦難的,無處傾訴的,對藝術不得已的——殉道——意象而存在。
多年以後,我來到了徐渭的故鄉。
三月的紹興,草長鶯飛,煙雨朦朧。當我在紹興的大街小巷獨自漂流,我的心隨著雨聲的節奏走入曆史明麗的黑暗中。而朦朧的雨花像一朵朵含苞欲放的墨牡丹,並在微風輕撫中,朵朵牡丹化為串串墨葡萄,在我行走的大街小巷,縱橫散亂。我看見了四百多年前的徐渭——沉默絕世的徐渭,具象而又抽象的背影,宛如紹興古城隱忍婉約、寬和雍容的風景。在一條溪水般的河流旁,我悄悄地站在細雨的呢喃裏,仿佛看見了徐渭當年行走的腳步,就像這溪水,在平仄扭曲之中蹚出一條通往遠方的道路。而這江南特有的水鄉古城,在靜靜的喧嘩中學習隱忍與背叛。就這樣,我來到了前觀巷大乘弄——“青藤書屋”——徐渭的門前。
附注:
一、根據袁宏道的《徐文長傳》,我的確驚詫於徐渭淒涼黑暗而又才華橫溢的一生。從社會觀點來看,生存的方式應該是多種多樣的。徐的方式,單一、固執,隻見黑暗,不見光明,這與文人本身的內在走向有關。徐一生有四次婚姻,隻有第一次完整,但好景不長,後來的幾次,可以說都是失敗的,正因為有這種失敗,加重了其本身的淒涼,正因為有這種淒涼,才有其後來的明亮。不幸可以說是明亮的前提,隻要你足夠堅強。
二、徐渭故居,在一個非常偏僻的小巷。“青藤書屋”實際上就兩間破房,一前一後,為石柱磚牆木格花窗結構,非常平常,幾乎沒有什麼特色。明後期畫家陳洪綬曾在此住過,當時徐渭已經離世五十年了。陳在一首詩中說:“野鼠枯藤盡掃除,借人幾案借人書。五行未下潸然淚,二祖園陵說廢墟。”足見此地當時並不為人所重,滿目淒涼之中,凸現出深深的無奈。徐渭自己也說,“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這個評價是恰當的。我在徐渭故居前站了很久,又想起徐渭寫青藤的那首詩:“吾年十歲植青藤,吾今稀年花甲藤。寫圖壽藤壽吾壽,他年吾古不朽藤。”怎一個淒涼,想之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