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項伯遠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又開始和馬維民下棋。項蘭過不多久又開始哭鬧起來,既沒有尿,又不肯吃,項伯遠也不知她為什麼哭,正束手無策時,在上小學三年級的項青放學回家了,一見門,聽見妹妹在號啕大哭,連忙放下書包衝過來,小心翼翼地抱起妹妹,像個大人一樣在地上轉來轉去,輕輕拍著懷裏的嬰兒,嘴裏哼著什麼調兒,不一會兒,項蘭居然真的不哭了。
馬維民有點驚奇,項伯遠對項青說:“小青,馬叔叔在這兒。”
項青一直看著懷裏的項蘭,聽見父親說話,才注意到馬維民也在,忙有禮貌地叫了一聲馬叔叔好。後來看項蘭安靜了,便將她放回搖車,對項伯遠和馬維民說:“我去做作業了。”將搖車底下的軲轆放下來,推著搖車到另一個小房間去。
項伯遠看著項青進房間了,輕聲對馬維民說:“這個孩子實在太懂事了,要不是有她幫我撐著,我和周怡……”話說到這裏,就停下不說了。
這一次之後,大概又過了幾年,那時周怡在事業上的發展已經初見端倪,連馬維民也有所耳聞,暗想項伯遠說過的話,看樣子是不錯的。馬維民每次去項伯遠家,幾乎很難碰見周怡。項青在不知不覺中長大了,個子比同齡孩子高,瘦瘦的,臉龐長得很像項伯遠,非常清秀柔美。項蘭從嬰兒期進入兒童期,和她小時候在搖車裏一樣,頑皮,不安靜,常常為了一些小事哭、發脾氣,隻有項青的話才肯聽。
有一天,項伯遠主動跑來找馬維民,臉色異常難看,硬拉著馬維民去外麵的小飯館喝酒。馬維民明白項伯遠有心事,又知道他以前從不喝酒的,想勸項伯遠不要喝。但那天項伯遠十分固執,馬維民勸不過,隻好陪著他一起喝。
喝酒時,項伯遠也不說什麼事,隻和馬維民東拉西扯。喝到一半時,項伯遠的眼睛通紅,沉默了一會兒,對馬維民說:“老馬,我要離婚。”
馬維民有點吃驚,問:“你和周怡吵架了?”
項伯遠點點頭,眼睛死死地盯著桌麵。
中國人的傳統總是“勸和不勸離”的。馬維民也不清楚項伯遠與周怡之間的矛盾到了什麼程度,說:“夫妻之間,有點矛盾也不奇怪,我和我老婆也常常磕磕碰碰的,彼此讓著點兒,過去也就過去了。過日子嘛,就是這個樣子,而且又有孩子。”
項伯遠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得令馬維民感到有點可怕:“我和她之間不是矛盾,是矛盾可以解決。也不是鴻溝,是鴻溝還可以跨越。在她感覺裏,我們兩個,一個在天,一個在地。除非我生出翅膀來,而我又生不出來。這樣下去,不僅夫妻感情會破裂,弄不好會反目為仇,兩敗俱傷。我已經死心了,還是早點放棄為好。”
馬維民看出事情的嚴重性,想了想,問:“是她提出離婚的?”
項伯遠幅度很大地搖著頭,說:“不是。是我剛才產生的想法,還沒跟她談。”
馬維民沉默了一會兒,心裏也覺得很沉重。他知道項伯遠不是個喜歡輕易表達內心感情的人,平常無論是喜是憂,往往都淡淡的。而這一次,項伯遠顯然是受到了很深的傷害才會有這樣的舉動。過了一會兒,馬維民問:“還有沒有挽回的餘地?”
項伯遠忽然留下兩行淚,被酒精作用染得通紅的眼睛裏,有種也許隻有男人才可以領略的羞辱和痛楚。他任憑眼淚默默地流著,垂下頭,慢慢地說:“你告訴我,一個男人感覺自己不再是個男人時,還有沒有希望了?”
馬維民不好再說什麼,隻有默默地陪著項伯遠喝酒。他原以為項伯遠最後會酩酊大醉,出乎意料的是,項伯遠走的時候,雖然步履蹣跚,但神誌卻很清醒,而且說話仍然十分冷靜。
項伯遠和馬維民分手時,拒絕馬維民送他回家,而是豎起一根指頭在自己麵前,慢慢地說:“老馬,你看著吧,我一定要和她離婚。離開她了,我就是個真正的男人了。你等著看吧。”
這個晚上之後,馬維民好久沒見到項伯遠,隻是隱約聽到有關於項伯遠周怡離婚的傳聞。那個年代,離婚還是件容易鬧得滿城風雨的事,尤其周怡又在政府部門工作,人長得漂亮,事業又蒸蒸日上,本來就是眾人注目的焦點人物,遇到這種事,人們議論起來往往樂此不疲。
可過了一段時間,這種離婚的傳聞漸漸熄滅了。馬維民在公安局工作也忙,找過兩次項伯遠,都沒找到,大約半年裏,都不知道項伯遠的確切情況。
又是半年過去,馬維民再去項伯遠家,碰到了項伯遠。一見之下,馬維民隱約覺得在項伯遠身上發生了某種變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可又說不清究竟是什麼。從外形上看,項伯遠從前很有幾分英朗之氣與儒雅風度,而這一次馬維民看到的項伯遠,麵色沉暗,大中午的,眼裏卻含著血絲,眉峰總是微微鎖著,隱隱約約透出一種暮氣。而馬維民覺得,項伯遠更重要的變化發生在內心,那個外人所不能窺視的角落裏。
一年多的時間兩人沒有見麵,見麵時,除了下棋,項伯遠竟是一句自己的事也沒提。而他不提,馬維民也不便多問。所以,這次雖然見到項伯遠,但對項伯遠的具體情況,馬維民卻是一無所知的。
那天臨走時,馬維民在家門口碰到了項青。一年功夫,項青完全長成個大姑娘了。仍然溫柔禮貌,但顯而易見的,秀美的臉龐中隱藏著深深的憂鬱。馬維民猜想,項伯遠與周怡之間的爭戰,已經給這個早熟的女孩子帶來了不可磨滅的影響。
此後的多年,項伯遠基本沒有再對馬維民談過自己的家事。從情緒上看,似乎也沒再產生過大的波折,也許,他已經認命了。隻是馬維民發現,項伯遠好像已經染上了酒癮,雖然沒見過他醉,但常常能從他身上聞到酒味,眼睛裏也常常布著淡淡的血絲。後來項伯遠查出患有心髒病,馬維民幾次勸他戒酒,項伯遠總是淡淡說,談何容易啊。馬維民知道,直到死,項伯遠的酒癮也沒有戒除。
說到這裏,馬維民對普克說:“我所知道的情況,基本就是這樣。至於他們夫妻關係中的細節問題,就不太清楚了。”
普克問:“項伯遠跟您說他要離婚,風聲也傳出來了,可後來為什麼又沒有離呢?”
馬維民搖著頭說:“那時候總是想,一夜夫妻百日恩,他們倆之間能有什麼深仇大恨,絲毫不可解決呢?也許周怡軟化了態度,也許項伯遠本身性格就有些優柔寡斷,也許雙方都考慮到兩個女兒……總之,家家都有難念的經,外人很難真正了解內幕的。項伯遠不再對我提那件事,我也不好過多去問。”
普克想了想,問:“那麼,這些年來,您是否知道,項伯遠或者是周怡,他們在外麵有沒有各自的情人之類的關係?”
馬維民說:“老項我想不會有,他除了跟我來往多一些,業餘時間基本都在家,什麼時候去他家都能找到。至於周怡,我跟她本人並不怎麼熟悉,前兩年她升到了副市長的位置,而且主管政法這一攤子事,我們之間等於有了一種上下級關係,我更不可能跟她過多接觸了。所以她在外麵有沒有情人,我完全不清楚。不過,好像沒怎麼聽到有人傳她這方麵的事,一個可能是她的確沒有,另一個可能就是她做的太嚴密,沒有人察覺。事實求是地說,周怡是個有魄力的女人。我想,這次你肯定是要見到她的,到時你就會有所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