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祖籍山東琅琊,後遷浙江山陰。因此,前麵說的那個門庭,也就坐落在現今浙江紹興了。我在深深地迷戀這個門庭的時候,又會偶爾抬起頭來遙想北方。現在,可以暫離南方的茂林修竹,轉向“鐵馬西風塞北”了。那裏,在王羲之去世二十五年之後,建立了一個由鮮卑族主政的北魏王朝。
北魏王朝無論是定都平城(今山西大同),還是遷都洛陽,都推進漢化,崇尚佛教,糅合胡風,鑿窟建廟。這是一係列氣魄雄偉的文化重建工程,需要把中國文明、世界文明、農耕文明、遊牧文明通過一係列可視可觀、可觸可摸的藝術形態融會貫通,於是,碑刻也隨之興盛。刻經、墓誌、像記、山詩、摩崖、碑銘大量出現,又一次構成用堅石壘成的書法大博覽。我們記得,上一次,是以《張遷碑》、《曹全碑》為代表的東漢隸碑的湧現。
北魏的諸多碑刻簡稱“魏碑”,多為楷書。這種楷書深得北方之氣,兼呈山石之力。在書寫技術上,內圓外方,側峰轉折,撇捺鄭重,鉤躍施力,點畫爽利,結體自由,寫起來幹脆迅捷。總體審美風格,是雄峻偉茂、高渾簡穆。
我曾多次自述,考察文化特別看重北魏,因此在那一帶旅行的次數也比較多。古城、石窟、造像等等且不說了,僅說魏碑,我喜歡的有:《孫秋生造像記》、《元倪墓誌》、《元顯儁墓誌》、《高猛夫婦墓誌》、《張黑女墓誌》、《崔敬邕墓誌》、《張猛龍碑》、《賈思伯碑》、《根法師碑》,等等。南朝禁碑,但也斑斑駁駁地留下一些好碑,如《瘞鶴銘》、《爨龍顏碑》和《蕭澹碑》。
對於曾經長久散落在山野間的魏碑,我常常產生一些遐想。牽著一匹瘦馬,走在山間古道上,黃昏已近,西風正緊,我突然發現了一方魏碑。先細細看完,再慢慢撫摸,然後決定,就在碑下棲宿。瘦馬蹲下,趴在我的身邊。我看了一下西天,然後借著最後一些餘光,再看一遍那碑……
當然,這隻是遐想。那些我最喜愛的魏碑,大多已經收藏在各地博物館裏了。這讓我放心,卻又遺憾沒有了撫摸,沒有了西風,沒有了古道,沒有了屬於我個人的詩意親近。
山野間的魏碑,曆代文人知之不多。開始去關注,是清代的事,阮元、包世臣他們。特別要感謝的是康有為,用巨大的熱誠闡述了魏碑。他的評價,就像他在其他領域一樣,常常因激情而誇大,但總的說來,他宏觀而又精微、淩厲而又剴切,令人難忘。
至此,一南一北,一柔一剛,中國書法的雙向極致已經齊備。那麼,中國藝術史的這一部分,也就翻越了崇山峻嶺而自我完滿。前麵就是開闊的曠野,雖然也會有草澤險道,但那都屬於曠野的風景了,不會再有生成期的斷滅之危。
接下來,那個既有鮮卑血緣又有漢族血緣、既有魏碑背景又有蘭亭迷思的男人,將要打開中國文化最輝煌的大門。他,就是前麵提到過的唐太宗李世民。我們已經說過,在他即將打開的大門中,唯有書法,他隻收藏輝煌,而不打算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