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一說唐代的文章。

唐代的文章,首推韓愈、柳宗元。

自司馬遷之後九百多年,中國散文寫得最好的,也就是他們兩位了,因此他們並不僅僅歸屬於唐代,也算是“千年一出”之人。

他們兩位,是後世所稱“唐宋八大家”的領頭者。我在前麵說過,“唐宋八大家”的文學成就,在整體上還比不過司馬遷一人,這當然也包括他們兩位在內。但是,他們兩位,做了一件力挽狂瀾的大事,改變了一代文風,清理了中國文脈,這是司馬遷所未曾做過的。

他們再也不能容忍從魏晉以來越來越盛熾的駢體文了。自南朝的宋、齊、梁、陳到唐初,這種文風就像是藻荇藤蔓,已經纏得中國文學步履蹣跚。但是,文壇和民眾卻不知其害,以為光彩奪目、堆錦積繡,就是文學之勝,還在競相趨附。

麵對這種風氣,韓愈和柳宗元都想重新接通從先秦諸子到屈原、司馬遷的氣脈,為古人和古文“招魂”。因此,他們發起了一個“古文運動”。按照韓愈的說法,漢代以後的文章,他已經不敢看了。(《答李翊書》:“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這種主張,初一看似乎是在“向後走”,但懂得維護文脈的人都知道,這是讓中國文化有能力繼續向前走的基本條件。

他們兩人,特別是韓愈,顯然遇到了一個矛盾。他崇尚古文,又討厭因襲;那麼,對古人就能因襲了嗎?他幾經深思,得出明確結論:對古文,“師其意而不師其辭”,學習者必須“自樹立,不因循”。甚至,他更透徹地說:“惟陳言之務去”。隻要是套話、老話、講過的話,必須刪除。因此,他的“古文運動”,其實不是模仿古文,而是尋找千年來未頹的“古意”。“古意”本身,就包含著創新,包含著不可重複的個性,即“詞必己出”。

他與柳宗元在這件事上有一個強項,那就是不停留在空論上,而是拿出了自己的一大批示範作品。韓愈的散文,氣魄很大,從句式到詞彙都充滿了新鮮活力。但是相比之下,柳宗元的文章寫得更清雅、更誠懇、更雋永。韓愈在崇尚古文時,也崇尚古文裏所包含的“道”,這使他的文章難免有一些說教氣。柳宗元就沒有這種毛病,他被貶於柳州、永州時,離文壇很遠,隻讓文章在偏僻而美麗的山水間一筆筆寫得更加情感化、寓言化、哲理化,因此也達到了更高的文學等級。與他一比,韓愈那幾篇名文,像《原道》、《原毀》、《師說》、《爭臣論》等等,道理蓋過了審美,已經模糊了論文和文學的界限。

總之,韓愈、柳宗元他們既有觀念,又有實踐,“古文運動”展開得頗有聲勢。駢體文的地位很快被壓下去了,但是,隨之也帶來了一些消極的後果。在駢體文盛行的魏晉南北朝,文學已經逐漸自覺,雖觸目穠麗,也是文學裏邊的事。現在“古文運動”讓文章重新載道,迎來了太多觀念性因素。這些因素,與文學不親。